当前位置:主页 > 游戏 > 正文
【尺素传情】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1-20 09:00:48

“跟你说个事。”

“你说。”

寒气贴着半敞的玻璃缝隙争先扑入,行车旧道,南国的冬日远远比不上北方这般直爽与严厉,但所幸今年我已较于以往更早地逃离。她在驾驶座上掌控着回家的速度,而我则是凝神望向窗外,心绪之门砉然而启,冲出隧道的刹那,呼啸声将所有处于静默中的梦与魂灵撞得粉碎,又犹如黝黑的潮水铺天盖地湮没海岸边浮游的庸碌。

山野阔荡,躁动不安的短暂的生命好似废弃排水渠底的荒草。

“你大姑夫十二月的时候去世了。”

“嗯。”

对于这个消息,我其实并不意外;而对于我不惊不怪的态度,她也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情绪,就仿佛打水漂一样,刚刚只是起了个头,真正的涟漪永远潜伏于深不可测的下一步。

暑假时,我就从家人躲躲闪闪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他们所刻意隐藏的悲伤与灾难,“医生让他能吃的话就多吃点想吃的”,“脑袋里长了个瘤子,查出来已经晚了”,随后父亲母亲还曾陪着姑姑与表哥来我家附近的山上看墓地,那些小时候常常在电视剧中不以为然的情节突然间从角落杀来,夺框而出,然而落座观众席的我们却无力左右。

剧烈的震荡,每半年的归乡频率让这个本就愚钝的孩子关于亲情的感切出现了断层,而随着年岁增长,震荡的次数只增不减。

以及我姥爷。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全然错过了所有那些已逝亲人们的葬礼,深夜时分偷偷地哭着,泣不成声,又不想麻烦他人费神安慰。

“再跟你说个事。”

“你说。”

“你爸还在家里,在你爷爷奶奶家,明天我们去接他。”

“我爸——他竟然还在家?”我惊叫出声,因为平时这个时候他只应当还在遥远的新疆的矿厂工作,而后我自以为是因为姑父葬礼他回来办事。

“你爸十二月的时候做了个手术。”

“什么手术?”

“有个瘤子。”

霎时,不知道是心灵还是哪处看不见又不知名的地方,支撑着理智与情感的巨柱轰然崩塌,悄无声息。晴天之上高悬的冬阳令人头晕目眩,行车飞速突进,薄情抛下百千高低起落的灰秃山丘,天寒地冻。

但下一秒,一如往常那般,她以那种糅杂了悲喜、遗憾、平静、勇气、错过与坚韧等能量的姿势,奋力挥臂,交叠,旋转,紧接着打破魔咒,救起了即刻幻灭于地平线尽头的火团,再次将我拉入生命的温暖。

她坐在纯白色山航经济舱临近机尾的中间座椅里,这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九月份的天气延续了长夏的暑热,而舷窗隔断了济南郊外那浮乱躁动的短风。

抬眼望向舷窗外那片愈来愈远的乡土大地,蓦然间有种仿佛心悸般的下坠感。四十三岁的她第一次坐飞机,傻孩子不清楚当时的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送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去偏远南国小岛读大学,她定是在笑吧——那扭过的脸庞上的表情,傻孩子先是如此坚信着,随后也开始了怀疑。

“她终于解放了。”某个悄声融冰的深夜,傻孩子在微弱台灯下写完这句无处安放的话,也许跨越琼州海峡、于两千四百多公里外的家乡,钴蓝色的夜空依旧是望不见任何星辰,她正搂着两只一大一小的猫咪安然睡下,梦中依旧尽是热爱的人物与故事,睡梦外依旧是滴答滴答从容不迫走过的时间。

命运容不得别人对它开玩笑,但它又总似顽童般捉弄着每个人。

高三时,傻孩子经常同她打趣,父亲常年漂泊于大西北,他的背影早已被满天黄沙所掩埋得锈迹斑斑,那个男人的背影衬着逐渐衰弱的烛火被无限地拉长,最终延展成一座桥,一座窄窄的、单向的、岁月斑驳的独木桥。

每每谈到志愿填报,傻孩子笑自己可能会去南端浪迹天涯海角,就像自己的父亲那般,追着祖国的边缘成长;她回道权当是支持祖国发展做的家庭贡献,随之而去,安之而来,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来年,傻孩子问她想不想看海潮澎湃,问她想不想看凤凰花开,问她想不想看骑楼莓苔,问她后悔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与等待,只因未有人曾料到结果还真就应了当年的无端戏谑。

“等你上大学了,她也就解放啦。”这是那段日子里长辈们对傻孩子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她解放了吗?

对一个吃苦了半辈子的妇女来说,什么是解放?

是住上漂亮宽敞的大房子吗?是开上阔气舒适的小洋车吗?是孩子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吗?哪样才算得上她的解放而不是旁人眼中的解放?

亦或者她仍然拒绝对生活唯唯诺诺,绝不容许蛰伏于地表深处下的那些蠕虫劣豸糟蹋自己的生命,也绝不容许自己的家人被厄运剥离于自己的身旁,她保持一贯的作风,充满生命力地追求着少女时期的梦,追求着独具眼光的美学。

就仿佛自己从未老去。

一九七六年九月的一天,她出生了,山东东营盐碱地并不会给予庄稼太多肥沃的幸福,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棉花与照料农田里的棉花,谁会想到这片贫瘠困顿的土壤在十几年、二十年后会孕育出崭新的富裕,所以她同其他人一样,想着早早逃离,远远逃离,就恰逢踩着那个异常敏感的时代的尾巴。

而后的十月,斩破浓雾,烈阳怒放,如火将燃,倍感陌生的民众们唱啊唱,迷惘的歌声响自荒原,前所未闻的歌声响自干裂的指尖,温煦的歌声响自天南地北。

两年后,又是人们熟知的改革开放。这是一段对于寻常笔墨来说连写意都异常艰难的故事,或许它不知何时已经丢失了内核,余下的果肉继而腐化为肥料,只有当不计其数的青苗兀自破土而出、拔地而起的壮景被广而知晓时,他们才会明白那些种子就是之前以为被丢失的内核,诞生出了千红万紫。

清晨的平房学校门口,野孩子蹲在草丛边缘顺着教室的方向失神恍惚望去,冬天取暖用的炉子被挤在墙角。她大约十三四岁,穿着件比她体型要大很多的粗布外套,就仿佛有个笨重的肥麻袋罩住了,鼻子、脸颊和双手被冻得红肿且毛糙。灯都是定点照明的,直到她上高中,早晚自习也还都是用蜡烛来偷点光亮,晨读望去,鬼火一片。

她不知道几点了,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她孤零零地杵在原地,盼望着太阳快快升起,依稀的骇人犬吠声从远处传来。

学校附近静悄悄的,野孩子感到很不自在,难过,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只得捻着泥里的草蒂在地上画着不知所以的图案,而后再扯一把狗尾巴草编着兔子和小太阳。

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要上学迟到了,爬起来拖着那双沉甸甸的鞋就向学校跑去,随后野孩子才发现自己来得太早、学校都还没有开门。

事实上,对于那些年家里没有时钟的野孩子来说,提早到校是常有的事情。怕迟到、但又不知道时间,她只得认每天摸黑爬起来,尤其是冷冬时。

她对于过去的叙述平淡而冷静,傻孩子也难以想象甚至难以将那些坠落到湖底四五十年的影像完好无损地打捞起来。但傻孩子的目的本就是她,自己难以清晰地了解那个时代,陌生揭开面纱后依旧是陌生,自己只能顺着她曾经活过的脉络去细细找寻,卑微地祈求可以获得零星的温润。

家里排行老大,底下还分别有个弟弟妹妹,所以她学习很是争气,高中去了县里一中。

“等一等,咱们学校有几个名额可以保送山大的,以你的条件,我认为你可以试试。”班主任向她说明了情况,“你喜欢文学,有保送名额的这两个专业和文学也很类似啊,哲学和考古,虽然不怎么适合小姑娘,但我相信以你的性格肯定能沉下心来的。”

她的嘴唇在发抖,这是老师第二次问她的选择,这事已经临近截止日期了。

凝视着窗外的家槐,她似乎在鼓足勇气与力量去长大为成年人,家里的长辈对于高考这种事情甚至还没有自己懂得多。

“多好的事儿啊,考古和哲学,冷门是冷门,但山大是个好学校啊。”

“嗯……”

“机会很难得的。”

“我再想想吧,谢谢老师。”

一个月回趟家,跨上沉笨的黑色大自行车,吹起十几公里荒凉的野风,然后再准备几罐炒疙瘩咸菜和足够斤两的煎饼,又是十几里的颠簸。

而她的疼痛,她对未来的憧憬以及所有的青春时分独有的幻想,或许只有路旁家槐听到了其破土而出的窸窸窣窣耸动声。干瘪的青春忽而到了穷途末路,又似乎仍有一丝转机。

下一次再次面对班主任,她直言拒绝。

考古与哲学,对于那个年龄的她来说过于遥远,她还没有足够的眼界去思考这两个专业日后会怎样在未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傻孩子也面临高考志愿的难题时,她聊起那个时候自己对于考古的印象竟然仅仅停留在是个挖“尸体”的专业、不好赚钱,嘴边出现那种苦涩的表情,但转瞬即逝,似乎只是有关缅怀过往的苦涩。

一九九五年,高考考场上,十九岁的她第一次接触英语听力。

高中三年,她从未见过“听力”这种东西,然而报考英语专业是要考听力的,虽然热爱写文章和看书的她也一直是以中文相关的专业作为自己的梦想。自己是语文课代表,高一高二时在四百多名学生的写作比赛中拿个第一轻轻松松。

放弃了保送,放弃了中文,她报考的是英语专业。自己连个像样的收音机都没有见过,又提什么英语听力?

然而就是这样,她跌跌撞撞闯入师专。

“我们那时候有个说法,未来社会的三个目标是英语、法律和会开车。”她一本正经向傻孩子解释道。

“那么事实上,现在的你是个初中英语老师,对法律也略知一二,手握驾驶证而且有辆体面的车。”傻孩子笑道。

“他们都说学外文很赚钱。”她补充说。

“没事,你做的很好。你看,你都实现了啊,这太厉害了不是么。”傻孩子在视频电话的另一端尴尬地来回踱步,“话说,你大学花销怎么解决呢,我知道,不,我是说感觉那个时候你们同龄人……”

“当家教哇。”她的语气又轻松起来,“赚了不少零花钱呢。”

“嗯……”傻孩子回想起大一时舅舅路过自己上学的城市出差,他执意邀请傻孩子前往他暂住的酒店见面,而碰头后,舅舅塞给她五千块钱。

自己定是不敢收下。

舅舅他掐灭烟,解释说自己上高中、大学时傻孩子的母亲总是寄给他生活费还有各种零用钱。这种事情她从不吭声,在那个时候身为独生女的傻孩子才猛然记起——

自己的母亲还是两个人的姐姐。

在那个年代,她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几乎不再奢求他人能够给予帮助,但仍毫不吝啬地关爱着周围的人,并且不求回报。

事实证明,她的性格很适合当老师,虽谈不上伟大得桃李满天下,但足够对得起同在乡下滚打的孩子们,梦种下了,可还需自己来倾心浇灌。多年之后的一次大扫除,傻孩子发现了一封干净的信,保存得相当仔细。

傻孩子以为应该是她青春时收到的情书之类的趣物,但真正打开来后却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是封英文信。

“那是我大学老师写给我的。”她倔着性子保护起其他信件,“她是个老美,很有意思。”

“你们还有外教?”傻孩子瞪大了眼睛。

“有哇,怎么会没有,正儿八经的老外呢,三十五岁左右。我们经常和她一起玩,陪她过节,陪她逛街,她还去过泰山国际登山节,这是当初她寄给我的照片。”

“那之后呢?”

“什么之后?”

“毕业之后你们就没有再联系了吗?”

“没有了,或许她退休回国了吧?也有可能中途去干了别的事情。”

当年偶然谈起她的外教老师,傻孩子满是羡慕。但不曾料到大学之后,自己专业的口语老师便是个爱尔兰姑娘。

在教室坐下的那一刻,傻孩子就仿佛变成了自己的母亲。再到后来的大三大四,各种各样的外国老师授课让傻孩子才真正感受到了双语的折磨。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体会呢?她是不是因为有类似的体会才会选择让傻孩子报考这个专业呢?经历过,所以相信自己的孩子有足够的能力与勇气去克服,会受的疼痛自己也知晓一二。

傻孩子曾设想,她这么努力,是不是不希望过去自己的覆辙让傻孩子重蹈。

她对佛学倍感兴趣,虽然傻孩子不像她那般深入研究,但仍怀敬畏之心。迄今为止傻孩子总感觉自己的生命脉络与她交织紧密,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又总该那样,亦或者荒诞到难以置信。

找不到答案时,傻孩子会将解题的思路全然托付于此。

“你第一次赚钱后买的东西是什么?”傻孩子开始没话找话地问。

“第一次赚钱买的东西?记不清了,买了录音机,你舅舅上高中学英语要用啊,这是个好东西。还给你姥爷姥娘买了血压计,买了手表。”

听到“姥爷”二字后,傻孩子慌慌张张地岔开了话题。

都过了一年,傻孩子还是对此顾忌万分,傻孩子开始暗骂自己的矫情与怯懦。

一九九七年,她毕业了。七月份毕业,八月份工作,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紧凑。

至此,傻孩子感觉她的生命就仿佛启动了埋藏已久的加速键。刚工作她便是班主任,朋友圈里她的第一届学生们的孩子大多都到了傻孩子的母亲所教学生的年龄。

九九年,在熟人的说媒下结了婚;二零零零年怀孕;零一年的一月,顺利生了傻孩子,就在这庚辰龙年的尾巴。

女孩。

母女俩恰巧差了两轮。

傻孩子和她就仿佛镜子的两面般,相似但又相反,她过去如饱尝多么多么繁重的艰辛与贫窭,那么傻孩子将会拥有于此相同甚至更多的幸福与快乐。

有时候,傻孩子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你知道吗,我是离预产期有七天时才不上课的。”

“欸?”

二零零四年,在煤矿上班的傻孩子的父亲下岗了。

她虽然是个乡村初中教师,收入磕碜的,但还算是稳定。傻孩子的父亲便一边带孩子,一边打些临时工,有时候会去南坡的纸业那边干活。

在傻孩子出生之前,她和另一半住在婆婆公公家,两人都是近近远远地赶班。但思前想后那七十多平米的顶楼将来要容纳五个人,终归是令人身心俱疲。

于是当孩子八个月大时,她拍板了,提出来在傻孩子父亲工作的庄买个房。

就仿佛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力,她每逢家庭大事时做出的决定永远是那么正确。

可那么一想,那年她放弃保送名额的决定又是否正确?

决定买房的那年,她也进行了工作调动,从另一庄的学校调到了傻孩子父亲工作的那个庄的学校。说来巧得不得了,她打算换工作位置的时候,目的地庄学校的一个英语老师恰好想调到母亲想离开的地方。

似乎那位老师对这个庄的生活条件并不是很满意。

但无论怎样,你情我愿的事情天底下太难找,既然碰到了,那么二人都顺顺利利地实现了愿望。

此后,她便在这个庄的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与孩子一起,也见证这里的兴起、发展与衰败。这里的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很多孩子都是她的学生。镇子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随着日子越来越长,人们大多是成于此庄也败于此庄。

往返爷爷奶奶家路上一个半多小时的公交车路上,有座黑不溜秋的小山丘,她和傻孩子都喜欢叫它“渣子山”。

然而厂矿不是长久之地,与亦如积落的煤灰一同随风消逝,这个以煤矿发迹而又受困于煤矿、没落因煤矿的小镇村庄也会消失。

最后没有人再会讲它的故事,回忆它的过去。

二零零八年左右,傻孩子的父亲去内蒙古的煤矿打工了,小小协庄的煤矿生产力终究再也追不上当今发展的飞速,转型总是乏力到困倦。他也终于是有了个踏实的饭碗,这还是托了她的关系的福。

傻孩子一直认为父亲下岗在家的那段日子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年幼的傻孩子对于下岗并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他每隔几天下午便会带自己去南边的小广场疯玩,看着傻孩子在石头堆里仿佛一只小老鼠傻乎乎地般上蹿下跳, 站在大秋千的背后送傻孩子荡荡摆摆去触摸星月,与傻孩子比拼谁玩健身娱乐器材玩得花样多。

傻孩子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压力究竟有多大,只知道自己和她都喜欢一直穿着姑姑家的旧衣服,只知道自己和她都喜欢不吃零食不买化妆品,只知道自己和她依旧满怀笑声。

晚上傻孩子和父亲会去北面的大广场找其他伙伴们耍到十点十一点,在充足了气的蹦蹦床乐园里翻来滚去,付了几块钱后,他被拴在乐园的大拱门外拎着水杯听那鼓风机发出巨大的噪音。

这个时候,她便会在家里守着一用就是十几年的长虹彩电织毛衣。小时候傻孩子很少有新衣服穿——当然新年时除外,衣柜里有不少衣物是傻孩子表姐的旧衣服或者爷爷奶奶从要好的邻居那里“捡”的。

她十分擅长缝纫,对于她来说也许所有令同事朋友们所赞叹不已的技能都是受生活逼迫后学会的。

那些旧衣服,她总能针针线线魔法般得让它们合身起来。依稀记得有几个夜晚,锅里咕嘟咕嘟滚着浆糊,她用那些平日里攒的破布头开始糊鞋垫布,按照旧鞋垫的大小用铅笔画出轮廓,黑色的大铁剪刀咔嚓咔嚓,再用碎布收边,舞着五彩的线秀出好看的图案。

有一件成品的斜领毛衣,因为小时候留马尾的傻孩子讨厌套头衣物,但勉强接受这个帅帅的款式毛衣。她用旧毛线团照葫芦画葫芦,织了件一模一样不同颜色的出来。

也许这些事情并不稀奇,但现在回想起来总让傻孩子惊叹不已,而且这种场景就对于当下来说也早已不再常见。

这些似乎平淡无奇、看惯不惊的细节,都是过去那个孩子独一无二的回忆。如果未来傻孩子的孩子期待傻孩子亲手为她织出一件衣物,她很有可能会期待落空吧。

织手套、围巾、毛衣毛裤是如此简单,甚至连傻孩子曾经冬日穿棉衣棉裤都是她亲手测量裁布塞棉花制成的。再到后来,当衣服这里工业品廉价到家庭手工已没有必要节约时,她也终于告别了那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七十年代三大之一缝纫机。

不过即便如此,现在她仍然自己缝被套和做床单。

等傻孩子上大学后,她总是为傻孩子购置新衣服,然而傻孩子也像她般保留了过去那对新衣物欲望不高的习惯,但即便傻孩子怎样拒绝她买衣服的提议,却还是常常收到快递。

“妈,你的脚指头怎么都是畸形的?”傻孩子无意间问道。

“小时候没有合脚的鞋,都是别人穿剩下的。”

傻孩子顿时缄默不言。

当傻孩子还是上学时,冬春季节时她对于傻孩子是否会在出门前涂抹护手霜与护脸霜耿耿于怀,而傻孩子不知为何极其厌恶这种油乎乎、滑腻腻的乳膏,所以总会时不时趁她不注意时偷偷糊到家里的大白墙上,并且窃喜自己的小聪明。

直到十五多年后,当初那个自作聪明的傻孩子在南国冬日台风临近的湿冷寒夜里突然打了个寒颤,傻孩子突然想起来她因为长时间粉笔板书而皲裂至渗血的手指。

原来所有琐碎且无微不至的关切,都来源于不易发觉但隐隐作痛的伤口,野孩子之前疼过,所以才知道如何处理伤口和保护。

她之前受过冻,所以不想让傻孩子挨到冷。

这是她关于过去难以释怀的体现么?

有些事情,虽然傻孩子与她都不明说,但它们俨然梗在大家的心头,隐隐作痛,就宛如扎入指肚的小刺头。

傻孩子对于自己降临于世之前的风和雨全全不解与难以想象,等而后慢慢长大眼睛可以看清东西,试图用刀匕撬开木板去窥那些被时间拦住的景象,因为从外面来的人讲得五花八门,屋里听得天花乱坠,有些心头乱颤,手指头发热,挽着嫩草根在顺滑的白纸亮面写下比天花乱坠更甚者的跳舞小人,最后嫩草根都折腰在她们面前。

而傻孩子还在努力伸长着脖子试图探点什么,但始终被圈在同一个框框间,但敬畏之心总悬在头上,于是傻孩子望向她,她也望向傻孩子,眼神淌出一条蜿蜒曲折的温润溪流。

某个夏日,或许小学的傻孩子还在放暑假,傍晚她没有做饭,也有可能两人已早早吃下,傻孩子实在记不真切了。

但现在仔细回想,她大概就是因为傻孩子不会牢记太多小时候的记忆,而选择在那天进行此事吧。

两人出门了,她说带傻孩子去南坡干点事情,晚上出去玩时常有的事情,曾经傻孩子的父亲下岗在家时也喜欢这么做。

她没有直接说出此行的目的,然后牵着傻孩子的手在村南边的小杂货铺买了个廉价的长面包,平时吃不上零食又馋嘴的傻孩子自然是欢喜得不行,同时她还买了打火机、一点黄颜色的纸与黄颜色的焚香。

将近初中后傻孩子才知道,那叫“钱粮”,是祭拜时用的。

荒地上的野草与野花守住母女二人的小秘密,火与纸静静地燃烧,孩子与孩子的孩子静静地长大。蒙蒙冷风围绕着灰色的乡村矮房,上面顶着灰色的天,下面踩着灰色的地,煤矿粉尘打着转。

她选了个偏僻的从间的空地,异常简陋,但下一刻她跪上去了,说着什么,而后傻孩子也跪上去磕了几个头。

那个时候傻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回去的路上她没有补充解释,日后再也没有提过,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傻孩子也一样,只是默默地记着,不会主动提及,但每每回忆,她那个时候没有哭泣,傻孩子多年不曾见到她的眼泪。

这是傻孩子第一次为那位母亲的母亲而进行祭奠,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长大后的傻孩子依旧装作什么也不懂,就像每次谈及敏感话题时自己每每避免目光的碰撞而打搅到她内心深处最容易受痛的地带。

究竟是怎样的女性才能诞下野孩子这聪慧、负责任且有勤劳的母亲,该问至此已成无解之题,因为或许那位女性的身影也在傻孩子的母亲的记忆里愈行愈远。

想到这里,傻孩子就开始不争气地替她默默抽泣,但不解其因。

极远之处浮动着一团团光芒低沉的亮点,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傻孩子耳旁突然再次响起那句“以后我就没有爸爸妈妈”,那句话说毕后,她开始为了傻孩子而存在,为了自己而存在。

“这一次,我带你回家。”

钴蓝色的夜空中稀疏的星辰似乎在吟唱古老的歌谣,叹息着、照亮她寻回故里之路的过程,她以过客的身份重新造访孩童时熟悉的土地。

曾经用青春耕犁的土地还在老院门外,院内撞入眼帘的是棵矮小的山楂树,那年野孩子带孩子返乡探亲时老人亲手所植,如今它抿尘吮露,枯枝烂叶的躯体溃疡处爆裂出点点红。

忽然,天上的星星对她说道,“别追了,别追了。”

野孩子抬头望向夜空。

天上的星星对她说道,“别爱了,别爱了,什么时候你开始的依依不舍。”

野孩子低头望向老宅。

“别追啊,别追啊,你为什么还在依依不舍。”

野孩子缄默不言。

“天上的星星再也不会回来,你在依依不舍什么?你在苦苦等待什么?”

从她浅浅的脚印到每一条铅灰色的屋脊、每一棵冷峻的家槐、每一道嵌入土地的车痕,她都熟悉,然后遽然全全都陌生起来,与家乡冥冥联系着的线绷着绷着,断掉了。

随着那根线断掉的,还有那些声音,从此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天上的星星讲的话,然而她依旧在依依不舍,依旧在苦苦等待,依旧在为了那些不再回来的而存在。

来年,傻孩子问她想不想看海潮澎湃,问她想不想看凤凰花开,问她想不想看骑楼莓苔,问她后悔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与等待,她坚定而果断地回答道,想看。

初秋,却天寒地冻。南国的四季如春向北飞回是如此困难。

她的父亲自杀后,她把骨灰抱了回来,与自己已逝多年的生母葬在同一处。

持续了将近四十六年之久,那是令人惊悸错愕且心如刀绞的四十六年,同时也是重新审视自我与找训自身价值的四十六年。叵测的命途,越是逃离,越是会接近,而那日渐模糊的背影衬着逐渐衰弱的烛火被无限地拉长,最终延展成一座桥,一座窄窄的、单向的、岁月斑驳的独木桥。

清亮的路灯透过窗户,明明是夏末之夜,却冷得令心房紧缩。那晚,她说自己又一次少了个家。

痛苦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那究竟是怎样的痛苦?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答案又触手可及。

傻孩子相信,她对于自己父亲——傻孩子姥爷的离世,一定是愧疚之情远超于思念之情。傻孩子甚至相信,还有很多同她相似的人也在经历着相同的事情,被相同的感情所折磨到夜不能寐。

父母用自己的半生,成就了孩子的一辈子。有人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余归途。确实如此,阴阳两相隔让亲情升华至极点,但同时也使其成为绝唱。

于是,聪慧的她开始更加爱身边的人。

她与傻孩子所见过的其他母亲相比,真的太爱自己的孩子了。傻孩子见过有的母亲将自己的教育失败推卸给私塾教育,傻孩子见过有的母亲将孩子送到不正规的夏令营后自己游山玩水,傻孩子也见过有的母亲过分溺爱孩子继而溺死了他们。

她爱傻孩子,而且爱得果断且正确。

现在再想,可能是她想把自己年幼时起就缺失的那份母爱连同自己的那一份母爱,一同给予自己的下一代吧。

“妈,你写点东西嘛。”

“你便是我最好的作品。”

“妈,你年轻的时候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嘛?”

“漂亮衣服,漂亮的笔记本,课外书。”

家里的柜子里塞满了各种样式的笔记本,皮的、花纸的、封面带花的,都是她囤的,都是她在办公时省着省着攒下来的。

她囤给傻孩子用,但估计她也没想到傻孩子同样喜欢囤笔记本。

囤积的习惯傻孩子和她谁也改不掉,当时傻孩子家甚至连电动车都不买,两条腿走遍了镇子,去远点的地方就挤公交车,然而傻孩子家离公交站点还要走半小时,这段路程对于年幼的傻孩子来说是有些煎熬,再远,都是走着,几块的三轮车钱能省就省。直到现在,她依旧坚持手洗衣服。而傻孩子也是,宿舍她们买了洗衣机,傻孩子则是保持着手洗的习惯,无论床单还是裤子T恤。

舍友善意地表示傻孩子如有需要,随时可以借用。

傻孩子则是满怀感谢之情地婉拒了舍友的善意建议,那一刻傻孩子才下意识发觉,并猛然惊呼,即便早已不再朝夕相处,但父母所潜移默化影响我们的种子,随着我们的长大在悄悄生根发芽,然后伴着我们的一言一行破土而出。

她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于同事们更加优越生活的羡慕,但她又不酸溜溜耍嘴皮功夫,她承认自己的另一半赚钱比其他熟人的老公赚钱少,但她还会开源节流。

傻孩子初高中时,她全款在市中心的高新区买了套房,又自己主持着完成全部装修。那个时候傻孩子腿伤、中考,老人心理疾病刚刚有迹象,她还考下了驾照,同年又解决了高中傻孩子跑校住宿的出租屋。

紧接着,她又在市区的另一边规划休闲度假区的附近买下个面积更大的毛坯房。

傻孩子大一时,她又在庄附近的山脚下小区购置了套依山傍水的房子,自己设计、自己找人装修,很快便带着自己的狸花猫“有财(才)”住了进去。

第二年,她又从同事那里领养了只小黑猫,取名“有福”。

傻孩子从来没有想象过家庭情况的改变竟然是如此巨大,她亦从羡慕同事的角色变为了备受她们所羡慕的角色,然而对此她只是一笑而过。

喜欢茶的她为自己设计了个房间作为茶室,桌边便是今年刚冒了星星点点白花的文竹,对面是摆放了弟弟弟媳和小侄女照片的书架,书架旁的窗台安然趴着只十斤有余的肥猫被屋外鸟语花香吸引得目不转睛。

最后傻孩子发现,能治愈自己的始终还是自己,傻孩子的母亲需要与自己和解,而傻孩子则需要同她进行一场陪跑。

父母是很多人的心结,她亦如此,傻孩子亦如是。

愈是说,愈是写,愈是刻意回避或无心提及,都是百般思念、万番情绪。

她一如既往般得披坚执锐,打理着纷至沓来的芜杂情绪,独自喝着自己煮的粥,独自清扫着自己房子的灰尘与猫毛,独自按照自己的作息早出晚归,独自做自己的梦。

无力偿还的善良与奢侈的愿望盛开出果实,那是异常饱满且圆润的果实,汁水充沛,沁甜如蜜,然而最后好奇的野娃子剥开果肉里裹挟隐匿的核,野娃子惊讶于其质感的坚硬与细腻,顿感心中酸楚翻涌。

野娃子翻来覆去地抚摸着果实的核儿,眼中打着转的泪浇灌出沃野千里,而那个富有智慧、情调与机会的种子则深入泥土,在星空下燃烧着,在朗日下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连同她身边所有令人倍感遗憾的事与人,精彩万分地活下去,享受过去吃苦受累后努力诞生出的甘美结果。

“你爸十二月的时候做了个手术。”

“什么手术?”

“有个瘤子。”

“哪里的?”

“肚子里,好像是肠道那边?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已经没事了,恢复得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松了口气。因为路途疲惫,我很快就沉沉睡去,路途依旧,路途旁的风景依旧,耳边有家乡的冷风呼啸而过的响动,也有她平静、细微且均匀的呼吸声,我非常喜爱这种声音,就仿佛追求生命温暖与幸福时奔跑的脚步声。

说到底,是私情,是小爱,全全不是什么滔滔不绝的洪流洋海,或许对于她来说才可成为绵长、纠缠且荒凉过又富饶着的人生,而我不过是侥幸窥见烟火一缕的多情的顽童。

也正是如此,我愿意为这烟火的燃续奔赴而入那名为生活的纷乱柴堆之中。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油乎乎 工业品 傻孩子 山楂树 志愿填报 野孩子 石头堆

相关文章

评论排行
热门话题
最近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