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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坑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1-20 10:31:08

从有记忆开始,来家便弥漫着一股劣质酒精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杂乱的小院子久久无法挥发,只能打着旋儿,从这头飘向那头,再从那头飘回来。年幼的来生提着一个与身体极不相符的木制桶,踉跄着往厨房奔去。

说是厨房,不过是用四根破旧的手腕粗细的棍子搭建的简易的小帐篷,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下雨时又湿又重。有时候雨下得大了些,稻草便一股脑儿落下来,在雨水的浸泡下逐渐流出发黄的液体,形成一股黄黄的细流与浑浊的水汇成一道大些的溪流流向门外。门外是一条泥泞的小道,周围并没有人家,正前方是个大坑,日子久了存了好些水,有时也能摸出来几只泥鳅。

来生曾问过爹,那坑怎么来的?来生爹举着酒罐子,朝黑洞洞的门外看了许久,终于说,给老子滚去睡觉。来生不敢说话了,只闷声回了房间。老旧的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房门正前方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一米多高,黑漆,描了金色的边,若是放在以前定是风光无限,可是,在岁月的侵蚀下,黑色变淡了,金色也几乎看不出来了。不过,它一直在房间正中间,这是不管怎么变都没有办法撼动的地位。八仙桌左右两边分别隔了一张帘子,各放了两张床。来生住左边,右边按说应该是来生爹和娘一起住的,不过来生并没有见过娘,记忆中只有爹的样子。

来生曾问,爹,娘呢?来生爹将酒罐子狠狠摔在地上,隔了许久,终于说,给老子滚去睡觉。来生说,爹,白天不想困觉。来生爹一时语塞,默默地捡起酒罐子,去了酒馆。

爹不在家的时候,来生只做一个人的饭。这么多年,不管是做饭还是炒菜,来生都熟练了。唯一不能接受的便是这比他还重的木桶。水是从离家几百米的井里打上来的,笨重的水桶去时是空的,还算可以,来时却有了重量。来生只能走几步歇一会儿,走几步歇一会儿。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到家。每次打水,总能遇上几个奇奇怪怪的人围在身边。他们穿一身官府的衣服,戴着红顶子,手拿一根棍子。那棍子又亮又滑,经过无数人鲜血的浸染仿佛有了生命,整日里耀武扬威地望着来生。来生并不怕他们,只低着头,哼哧哼哧地搬弄水桶。那些官爷也不理他,只远远望着,偶尔吹个口哨,却不说话。

来生将水桶放在厨房,看看黑黝黝的锅,叹了口气,吹了火折子准备生火做饭。这是很平常的一天,爹照样不在家,火折子照样怎么都吹不着,连来生的大花脸都跟昨天一个样。来生吹了很久,始终不见火星,终于生气了。他抬脚准备将水桶踢倒,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才提了这么点水,实在有些舍不得;又抬脚准备朝厨房的柱子踹两脚,又想想这柱子倒了,以后下雨连饭都吃不上了......那只黑乎乎的脚抬起又放下,来生实在没办法,只能使劲蹦了两下,算是解气了。

灰尘被夏天的风吹起,打了几个旋儿终于消失不见了。外面几个官爷也终于结束了一天的侦查,正准备打道回府,却看到不远处来了一匹马。这马通体雪白,黑色的马鞍更是显眼。官爷愣了一下,他们自然知道这白马是县太爷的爱物,此时来自然有事。

几个人站定了,不一会儿功夫,马长叫一声,高高抬起马蹄,又重重放下。“几位爷,县太爷有令,缉拿来家那小子回县衙。”尖嘴猴腮的师爷气喘吁吁的说。他一介文人,从没在马上狂奔过,如今若不是衙门没人了,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师爷出来奔波。一想到衙门的事,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几位官爷拱手送走了师爷,骂骂咧咧地开始了。一个说:“老子一天到晚在这里喝风,他倒好,一撅屁股走了。”一个说:“这王八蛋指定拍县太爷屁股去了。”另一个说:“算了算了,拿人吧。”

一行人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踹开了来生家的门。说是门,不过是两块板子拼成了门的形状,怎么经得起临门一脚呢?门倒下的时候,扬起了一阵灰尘,风将灰尘刮走时,几个人只看到来生正傻乎乎地又蹦又跳。他们哪里知道来生正因为吹不着火折子生气呢!

“走!跟我们走一趟吧!”一行人恶狠狠地说。

来生愣了一下,转身想跑,却又担心好不容易提来地水被他们糟蹋了。正犹豫时,人便被套走了。那是来生第一次进牢房,官爷还算不错,只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并没有真动手。来生被推进了一个单人牢房,厚厚的稻草散发出刺鼻的味道,有些地方还渗出水来,不知道是房顶漏的水还是其他别的东西。来生捂住鼻子,大声叫:“抓我干什么!”他喉咙已经哑了,一路上吵吵嚷嚷让几位官爷烦透了,却又不能说什么。这是上面交代的事情,网下了很久如今好不容易收网了,却忽略了这小子竟是一个既会说话,又会胡闹的主。

来生后来回忆这段经历时,总绕不过那桶水。有时说得多了,总记不住自己怎么就到了县衙的牢房。其实,说到底,来生那时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没有被吓晕已经很不错了,至于记忆中出现的一些出入,总能被人原谅。

来生爹总是天黑透了才回家。回家的时候总是一手拿着酒罐子,一手随着身体的踉跄上下左右晃动,偶尔还会朝硕大的、光秃秃的前脑勺拍上那么一下。每次经过门口那大坑,来生爹也总会习惯性站那么一会儿。大坑有十多年的历史了。它存在之前,门口有三五户农户,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虽然清苦,却也算平静。那,是什么时候变了呢?来生爹也不清楚。只听说,某一天县令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宝贝。年轻的来生爹跟朋友自然好奇,一个个放下锄头非要去看个究竟。来生爹后来总想,若是那日他们不去看热闹,事情会不会好一些。

上天怎么都不会给他们再次选择的机会。那一天,来生爹跟几个农户放下的锄头,跑到了县衙门口看热闹。那是个通体黝黑的家伙,肚子大,头长,几个官爷拿着棍子围成了一个圈。其实,就算是不围着,也没有人敢靠近,毕竟人对新生事物有着天生的好奇心与敬畏感。来生爹就那么盯着那铁疙瘩,看了一会儿,顿觉得没意思,便招呼着人想走。谁曾想,县太爷出来了。这个满脸胡子,无比尊贵的人大喝一声,随后拱手做了个揖,清了清嗓子,说:“诸位相邻。近日我大清于南京与英签订了《南京条约》,此条约需诸位支持。因此,今年税收加两成。”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来生爹顿觉得一口气从胸腔冒了出来:“去你妈的,让不让活!”话一出口,人群便静了。直到十年后,来生爹依旧能感受到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他捂住嘴,盯着脚底下看了许久,仿佛这话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县太爷也愣了,他也知道此话没有道理,却不得不说。县衙内知府的文书就躺在桌上,不管是加一成还是两成又或者是三成,怎么是他这个小小的芝麻官说得算呢?他稳住心,大喝一声:“方才是谁!”

人群又静了,所有人都盯着脚底下,似乎这样便隐去了身体。只是,这堂堂七尺男儿的身体可以隐去,那颗心又如何隐去呢?后来,所有在场的还活着的人都想,若不是官府欺负人,若不是税收成年累月地增长,若不是......总之,这次加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

“我!”

“我!”

“我!”

无数个声音在死一般的沉寂后爆发了。他们不懂什么条约,也不懂什么官场之事,只知道日子过不下去了。来生爹怎么也想不到,一时兴起去看热闹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坑又是怎么回事呢?来生爹并不清楚。只记得那日回去后,谁也没有睡。静谧的夜仿佛与从前无数个夜晚都没有区别,却被一声巨响打破了。巨响之后,村子的人谁也没动,连点灯的都没有。夜又恢复了安静,却又能从安静中听到一缕哭声。那声音凄惨、绝望。

“孩他爹,看看去。”来生娘那时刚生产完还不到一个月,最听不得这样的声音,起身催促到。

来生爹心知是白日里嘴快惹下的祸,此时怎么也不敢出去了。他蒙着头,嗡声嗡气地说:“睡,管那些闲事做甚。”

来生娘将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辨认那哭声,终于说:“怎么像张家嫂子的声音啊,我得看看去。人家给孩子送了俩肚兜呢!”

说完,来生娘便窸窸窣窣地起床了。黑暗中,她连头巾都没戴。夏天的风吹起来也钻脑子,来生娘从没想过,这闷热的夏风竟然这么冷。

来生娘顶着风,终于出门了。刚走到前院张家嫂子家门口,尚未说话,又一声巨响。一切安静了。再没了哭声,也没了来生娘。

来生爹听到第二次响声出来时,天已经亮了。门板震落了,门口硕大的坑就那么敞在跟前,零星的,殷红的血虽能看出来,却已经不甚明显了。只有闻味而来的苍蝇,一群又一群。它们在阳光下呼朋唤友;它们在阳光下旋转舞蹈......无非是为了庆祝这“百年难遇”的大餐。

来生爹跪了许久,泪也流了许久。年迈的村长站在坑前大呼了几句“造孽啊”便吐血而亡。没有人指责来生爹,也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中。后来的来生爹变成了这副醉酒的模样。有人说他们是伉俪情深,有人说他没出息......总之,来生爹疯了。

两成税加上了,坑也留下了。那一年,整个县的村子留下了很多大坑。谁也没填平过,任由这坑逐渐变成水坑......来生爹站在水坑前很久,转身回了家。此时,他依旧不知道来生已经被抓走了。直到第二天,他依旧不知道来生被抓走了。只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才反应过来,若是平时,来生早就开始生火做饭了。醉酒后的来生爹对饭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只当这小子贪玩出去了,竟一点儿都不着急。直到村长来了。新村长已经任职十年了。十年来,他从壮年逐渐变成了老人的模样。想想不过50岁的人,却老得不像样了。年年税收,年年催,一次多上一成,再好的身体也被熬没了。

“来生他爹,生子被红顶子抓走了。”村长摸了摸雪白的胡子,叹了口气说,“有人告发了,说十年前你煽动造反。”

十年前。十年前。来生爹愣了。此事过去十年了,竟然还没过去。

“谁?”

“新知县。”

新知县,新知县。来生想到那个十年前跟自己一起看热闹的俊后生,家里出事后便走了。后来听说他混得还不错,先是当了兵,后来便打仗立功,没想到竟做了知县。是啊,当年一句话,死了几十条人命。虽然当年的知县解释说是几个不要命的人夺了那铁家伙试试活,可谁也不信。

如今,来生爹信了。他信因果,信报应,信那个年轻的俊后生是为了给自己的家人讨个公道。

来生爹没有去大牢,径直去了县衙。他举起两根重重的棍子,朝县衙的鸣冤鼓上打。一声,震天动地;两声,震耳欲聋;三声,天翻地覆......

来生爹终于看到了那个戴乌纱帽的男人,满脸杀气,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对眼前这个瘦弱、邋遢的男人的鄙夷。

“为何击鼓?”

“还我儿子。”

“哦?牢房那么多人,都是你儿子?”

“我叫来丰。”

“哈哈哈,来丰!”知县大人捂着肚子笑了很久。十年前,他不过十多岁,跟着眼前这个男人去县衙看热闹。本来一句话的事,没想到他竟不承认。谁曾想,夜里他睡得正熟,只听一声响,家不见了,爹娘不见了。整个屋子只剩下了他睡觉的那一面没有倒下。他想,老天爷既然留下他一条命,自然是为了找当年的肇事者讨个公道。

“放了我儿子,我还你一条命。”来丰说。

“好。”

来生出来了。没挨饿,没挨打,只睡了一夜草垫子。

来生出来了。之前没娘,现在没爹。满脸肥肉的知县,笑盈盈地说:“孩子,抓错人了。”

来生没有说话,只瞪了他一眼。

知县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只是,如今他成了知县......想到这儿,知县后背不由得生出了一身冷汗。远去的来生只觉得背上有一道刺,越来越深,越来越大。他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想:“要下雨了,不知道今年这雨会不会填满那个坑。”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伉俪情深 八仙桌 夏天的风 衙门口 七尺男儿 成年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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