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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楚歌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1-21 09:10:07

火把摇曳着朱蛇样的苗子,在凄楚的夜风里化作星星点点一片。一旁的汉王紧了紧秋黄色的短褂,眉头簇锁,朝山下边眺望。光火将他的面色映得白黄,将他的眼袋拉得浓重。

“诸位将士,开唱吧。”

他擤下鼻头,沙哑道。

韩将军的风筝已乘风飘下山去了。风筝是牛皮制的,系着竹笛。悲怆的笛声在三秋的风里“呼呼簌簌”地响,连绵不绝。晃动的火把映着万千将士的铁盔厚甲,赭石色的凿痕深重,好如穴壁。盔甲上,离火最近的地方是洁白的,紧随着咖棕,紧随着深不见底的浓黑的阴翳。

“东方欲明星烂烂……”

“东方……”

“东方欲明……”

“星烂……”

并不整齐的声音遍布四方,细微的,低沉的。

“汝南晨鸡登坛……”

“汝南晨鸡……”

“鸡……”

“登坛唤……”

“唤……”

声音继续蔓延着,但渐渐地不那么杂乱了,好像一片又一片的黄叶落下,最终融入和谐的秋之声。但却比那显得更为凄凉。

“曲终漏尽严具陈……”

“曲终漏尽……”

“曲终漏尽……”

“曲终漏尽严具陈……”

不觉之间,万声已然合为一声,铿锵而沉健。

“月没星稀天下旦……”

“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飞乌鸦……”

“飞乌鸦……”

“鸦……”

汉二年,一日寅时。

只只寒鸦从彭城的檐顶边掠过。天空是一片沉寂的墨灰,灰色之中一枚红日冉冉升起,将周围深厚的云层照得黄粉一片。两股色彩就这样在天地之中相撞。

众人尚沉浸于睡梦之中,偶有行人风尘仆仆走过街道,如我。楚霸王近日率军攻齐,留下的将士不多。我欲前去,可临行前妻子却牢牢拽住我手,道婴儿将临盆,我生为父亲,应当留下。我和她讲只有天下一统,才能有更多的婴儿活下去。她不听,只是哀嚎着,死死拽住我手。哀嚎的声音穿透黎明之前的深黯。过了一会,她红着眼,呜咽地问我自己的孩子与天下的孩子相比,哪个更重要。我望向柴门,不假思索地说天下的孩子重要;可又停住了步子,望向她,凝住眉,摆摆首,又点点头。

是交班的时辰了。

我忖着,走向高耸的城墙。可恍然间,仿佛听见大地轰鸣之音。先是隐隐的,随后逐渐响亮。我以为是朦胧天色所带来的幻觉,如往常登上城墙,但见几名士兵匆匆跑过,又见上一班的江东擦着汗,慌忙地对我喊:“刘邦来了!”

我怔住了,颤抖着,凝眸眺望远方,在鲜艳与黯淡之色碰撞的地平线上,一条灰黑色的巨浪正向此处冲击。那道巨浪便是轰鸣的来源。我呆在原地,不敢相信,以为还在昨夜的梦里,于是揉揉眼,再仔细看,只见一个醒目的黄“汉”字印于赤底大旗上。无数的大小旌旗连成一片,银盔白甲更是数不胜数,棕灰的、玄色的、雪白的、斑点的,宝马们齐齐向彭城冲刺……

刘邦来了。

江东扯了扯我的手,他的手湿答答的。他对我喊:“快点,快点!别磨蹭了,再这样脑袋都保不住了。快点去准备——快点呢,快点!”

我咽了口唾沫,遂同他疾速跟着大部队去兵库里取弯弓、卢矢、铁剑、匕首、玄盾。众人脚步声凌乱,碎成一片。待我们再一次上城墙,汉军已然兵临城下。我掏一支卢矢,死力射出去,随后一支,一支,又一支。整具身体仿佛机械式地完成动作,魂也散了。忽然,我感到臂膀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一看,一支箭直直地插进肉里去。我低吼着,将箭拔了出来,随后再拾起弓。

周围不断的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憋紧一口气再立起来。底下的汉兵汉将气势高涨,攻势极为凶猛。我望见远处好像有什么柱状的事物在运作着,又看向近处的江东——“啊!”他惨叫道。“你没事儿吧!?”“没事儿!没事儿!你快点去打,别……别管我!——”他仿佛要咬碎自己的牙。我回过身去,继续射箭,一阵无力与空虚。

那是一段漫长得不能再漫长的时光,不是一秒、两秒,不是一时辰、两时辰,不是一年、一千年,而是困在光阴里,出不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血腥味逐渐浓重,尸体堆积,堆积,渐渐化为座座小丘。伤员靠于丘上,捂着殷色的伤口低沉地叫。

眼看城下,众汉兵将攻城锤固定于大车之上,玄黑的锤头直直撞向城门,城门一次一次颤晃,从轻微到剧烈,逐渐瘪下去,好似一具垂垂老矣的躯体。周围楚兵汉士的箭矢、弓刀、剑刃川流不息。死尸的小丘渐渐垒高、筑厚;其边上倚靠着喘息的战士亦越来越多。我拉弓,放箭,拉弓,放箭……

“嗙”!——

突然,一声巨响,楚兵们怔住了一刻,随后一个个或是发狂似地怒吼,或是拔出匕首自我了断,或是涕泪纵横,或是握紧长剑往前不住地砍。先前的勇猛溃散了大半,心中的信念随着城门一道被击碎。就在一瞬。所有人都晓得城门终将坍塌,但在坍塌之时仍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

“西楚霸王去哪了?”

“他会不会来救我们啊?”

“大王,大王!大王……”

……

我回头,见到无数铁白盔甲似银鱼群涌入城门,整座彭城陷在沦落的荒凉里。不知何时起,原先盘旋着的黑鸦点点,一只接着一只地降落于死尸上,啄食着溃烂的皮肉。

“爹,西楚霸王去哪里了?”

“娘,他会不会来救我们啊?大王还会不会回来啊?”

“爹,我好害怕!爹!”

“娘!你们不要拖走我娘!”

“娘你没事儿吧……”

“大王,大王!——”

孩童们的尖锐的啼哭传入我耳中。我忆起前日里妻子问我是选天下的孩子,还是选我们的孩子。可现在哪有所谓选择,我一样也守护不住了啊!吾妻,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我遂即一头堕入灰暗,只觉得臂膀被箭矢重创的位置好像挂着千斤的秤砣,将我死死往冥渊里拽。

……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

我醒来以后,发觉自己已是汉军了。江东替我讲了讲情,让我存下一条贱命。我恨不得一了百了,江东对我讲:“要学会等待时机。”

时机并非没有:当时汉王刘邦日夜交杯,歌舞升平;西楚霸王乘虚而入,带兵夺回彭城,一雪前耻。可惜了,当时我们并没有搞清楚状况,在一片压沉的夜色中跟错了队伍,随着汉军一路出了彭城。欲回头,可为时已晚,上头的将领开始清点人数。

“一、二、三、四……”长胡子的队长数着人头。我耷拉脑袋,悄悄地抹着泪,恨着自己的愚钝,也恨着江东。正当我转头看向他,他倏地暴起,不顾手臂上尚未痊愈的伤,抽出长剑,一剑结果了毫无防备的长胡子的性命。“快走!”江东对我喊道,怒目圆睁,泪水满眶。我毫无准备,前一秒尚浓烈的爱国之心被恐惧硬生生地挤了下去。我知道江东是冲不回去的,周围的汉卒太多了。时机已过,只叹没条好命。他不认命,又砍死砍伤了几名将士,随后被一剑捅穿了腰子,又被一剑削去了脑袋……不到一分钟之间,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这样……就这样死了!

夜色茫茫,东方微白,四面寂静。

我觉着一阵无措:周围的一切就若大梦一场,昨日是安居乐业,今日是阴阳相隔,明日是随汉远征,就只是玄灰与粉白在天际对撞了几下,我的人生就彻彻底底被颠覆了。毫不由自己。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我渐渐冷静平复下来,遂一阵更为无奈的悲怆涌上心头,取代了原先梦呓似的朦胧的愁苦。我想起江东他曾经也是孩子,楚地的孩子;他永远地为楚而死,永远是楚地的孩子……而我呢?我是不是错失了自己为国殉身最好的时机呢?没有了如此的陪伴,我再也不敢自我了断了……

我是楚人,因此我要救楚国的子民;我是汉军,因此我当为汉地出征;我是父亲,因此我当以自己的孩儿为重;我是人,因此我不可屠戮同类。我是楚人,可我看着楚人气节高尚地牺牲,却不敢同样赴死,美其名曰“不做无谓的牺牲”;我是汉军,可我对楚人怀着爱,对汉民以刀剑相击;我是父亲,可我任妻儿流离飘荡,不,我哪里有选择?;我是人,可我的白刀已然成了红刃,我的银剑已然化了血锋,我的玄盾已然染上殷绯,我的心早以碎若琉璃。

我的不同身份充满着矛盾,可我本来至少可以选择……为楚还是扶汉,护子还是救天下苍生。但我所为之一切,已然使我无法成为楚,成为汉民,成为父亲,成为有血有肉的人;我是背叛者,悲伤者,厌世者,被抛弃者,无人在乎者,受人唾骂者。

我低头,仿佛看见江东在九泉路上盯着我,咆哮着问我为何不同生共死;仿佛看见妻子在战火里摔倒、蹒跚、奋力、痛苦,我想抓住她纤纤的素手,但只抓到一团空;我仿佛看见一个胎儿在望着我的眼睛,我听见他在哭;又仿佛见到雄姿英发的楚霸王,骑着乌骓,面朝百万将士怒斥着逃兵……我唯一能真正望见的是前方汉王的身影,但好像我们直接又隔着盘旋的大江大河。我再一次低头,连他也不敢看。

……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

我后来随着汉军一路走,从小卒走到了汉王的贴身护卫。

我一路上一直在想,我究竟哪一步走错了,才使人生如此狼狈。寻寻觅觅,似乎从来没有明确的某个点,仿佛一切在最初都已定下结局,我只是惶惶走个过场。

西风悲凉。

汉王侧过脸,嗓音沙哑地问我:“你是楚人吧?”我答道:“我曾经是,现在是汉人。”

汉王又问:如果当时在彭城有机会,你会不会跟着项羽走?”我紧了紧拳,又松开,道:“不会。跟着汉王您,向如今这般,才有将来可言。楚王项羽刚愎自用,是霸王,不是像您一样的贤者,终究要死在垓下。”

汉王哈一口热气,双掌摩挲一番,再问道:“如此说来,你认为项羽不是英雄?”我心提到嗓子眼,腋下不住地滴冷汗:“我以为,当不算是英雄。无谋无略,却还怪罪上天,说是天要亡他。”

汉王笑笑,欲言又止,又笑笑,问道:“那你是否怀念过楚地的亲人?有没有过一瞬想要把本王杀了?”我盼望着时光快些流逝,可时光总是与我愿相违。在彭城,我想让它慢点,他快马加鞭让我回不去;在江东死去的时候,我欲它快些流逝,好令我不那么痛,它只是缓缓地走;走过半生,我渴望留住青丝,它笑笑,“嗖”的一声,几根银丝又冒了出来。我这一刻希望时光走快点,可它一秒一秒,步履蹒跚,仿佛一定要细细听我把答案讲完。我道:“亲人一定是怀念过的。但怎么可能想过弑君呢?在大王身边,就连这骨肉分离之痛,都要缓和许多。”

汉王点点头,惨淡地大笑,过了半晌,对我讲道:“不真诚。”我欲张口解释,他示意我闭口。我于是咽下那些辞藻,只是随着众军士的歌声一同唱: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我问自己,为何要说出双方都觉得违心的答案呢?我一生也许就这么一次机会,可以和被载入史书的人物对话,但我只是道出了平庸,换来了三个铁一样寒心的字。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吗?连选择救谁的机会也没有?连选择成为谁的机会也没有?不,怎么可能。只是我太懦弱了吧。可我经历了那么多,又在何时懦弱过呢!?就算有,诸君,将你们放在彼时彼地,有多少人会成为勇者啊!!?好吧,就算我是弱者,从来没有机会把握自己的生命,不情愿地活又不敢面对死,不真诚地爱又不袒露仇恨。可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呀!?——

我是楚人,我至今思念着西楚霸王,思念着江东的妻子,思念着江东的孩子,思念着江东的黎明百姓,思念着江东,亦思念着江东;我是汉军,我为大汉征战四方,为大汉唱响断送霸王性命的楚歌;我是父亲,我无时无刻不渴望见到从未谋面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是穷是富,是农是官,是伶是愚,是善是恶,是生是死;我是人,我屠戮同类,是为了救赎同类。

我一遍遍如此重复,这段台词我重复了半生,从彭城重复到垓下,从黑发重复到白首。我熬过来了,仅此而已。

西风悲凉,火的光芒溅到银盔铁甲之上,四面楚歌,若天地长弦的慨音,若春秋鸣鼓的浩声。我好想当个刚愎自用的西楚霸王,哪怕四面楚歌……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飞乌鸦……”

“鸦……”

……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雄姿英发 西楚霸王 黎明之前 千门万户 人生如此 刚愎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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