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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惠帝的镜子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1-23 10:40:06

(一)

贾公有一面镜子,原先是倭人的异宝。

早在贾公还不是郡公的前朝,它从遥远的邪马台国渡海而来,由卑弥呼女王的使臣进献给了大魏的皇帝。

当时在位的是明帝。他曾问此镜的神奇之处,倭国的使者答道:“这是卜镜。君王若照之,能知世运的兴衰,政令的得失,国祚的长短;凡人若照之,能识自身的善恶,人生的功过,命途的凶吉,……前日,我等的女王揽镜自观,看见了陛下疆土的异象,故而送来警示陛下。”

明帝听完,大为震惊,因为他是个自认为励精图治的皇帝,万没想到会有丢掉江山的危险,于是赶紧拿起镜子照向自己。出人意料的是,那镜里没有显现健康俊朗的龙颜,反而只有一张病榻横在中间。

“嗯,这是什么意思呢?”

明帝觉得自己遭到了愚弄,拈须看着使者。

使者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这时,从群臣班尾响起了一个发颤的少年声音:“陛下,臣以为:这镜子是想提醒您,您一人担起了天下的重担,要妥善保重身体才是。”

明帝闻声愣住了,抬头找了一会,这才发现身为尚书郎的贾公。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也许吧。不过,朕还是无法相信它。”

他笑了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于是一边把镜子铺在席上,一边点手叫贾公上前来。

贾公连忙战战兢兢地膝行过去,低低地向皇帝探过身子。明帝笑眯眯地搂住了他的脖颈,一把就把他的头摁了下去。贾公不知道会照出什么来,紧张地闭上眼睛,却不想,大殿里随即爆发出一阵欢笑声。

“哈哈哈哈哈。”

贾公有些疑惑。睁开眼,只见那光洁的镜中什么也没有,却有三匹怪模怪样的马。它们脸又长,眼又圆,六个大鼻孔还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贾公愕然了,他缩起脑袋,惶恐难当。明帝注视着他那不甚端正的容颜,再比照三张毛茸茸的马脸,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

贾公伏在地上不想说话。

明帝一直笑了很久才笑够,最后哼了一声:“哼,什么宝镜!朕如今春秋鼎盛,基业稳固,何需这倭人的邪物?尚书郎,你既然能照它,这玩意儿还是留给你去照吧。”说罢,便把镜子一推,将它恶作剧般地赐给了贾公。

贾公心中又羞又气,这时接到皇帝的赏赐,只得装作很高兴地谢了恩。但是他刚一到家,就用力把镜子扔到了地上,泪如雨下。

他哭得很响,连隔着院子的母亲也被惊动了。母亲过来后,贾公眼泪汪汪地说了原委。他本以为一向严厉的母亲会责怪他,却不想她竟一笑:“好孩子,你不必哭。你做了一个忠臣该做的事,很像你们贾家的孩子!皇帝羞辱你是他的过失,妈妈却为你骄傲。”

贾公受到鼓舞,这才不哭了。母子二人一起把镜子拾起来,锁进了柜子深处。贾公为了避祸,对外则说:宝镜已经送进家庙,不复见于世人。一开始大家都不信,但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就这样,贾公平安遂顺地度过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间,世事果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先是魏明帝览镜后很快染病死亡,然后是大魏换成了大晋,三国转变为两国。贾公身处变乱鼎革之际,却因为和司马懿家族的过从,始终仕途通达。他从尚书郎一路攀升到车骑将军,即将加封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家人们都说,这一定是宝镜在默默地庇护。贾公本人也信以为然。

但是,就在前几天,他突然把镜子找了出来,要将它送出去了。

(二)

事情是这样的:

贾公在大晋的朝廷上虽然位高权重,但却有两个政敌,关系势同水火。他们眼热于贾公的得宠,很想找理由把他赶出京城。正巧这时西方传来边警,两个人就跑去向皇帝建议说,只有请贾公这样的得力重臣去边疆坐镇,才能护佑西陲云云。

皇帝点头同意了,但贾公并不同意。因为对他们政治家而言,派出京城等同于贬谪,这一生还能不能回到皇帝身边,实在是难以预料的事。

为了能留在京城,贾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火速让已有婚约的女儿和太子完婚。太子要是举行大婚,自然不会立即把老丈人赶走,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要让太子即刻成婚,势必要打通皇帝这一关。贾公思来想去,只找到了一条讨好皇帝的办法——

众所周知,大晋的武皇帝是一位雄才伟略之主,而他的太子司马衷却智力低下。武皇帝后半生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凭这个儿子的智力能不能运转一个人口三千万的帝国。

为了搞清楚这个疑问,他采取过很多办法,其中包括很多巫术和占卜,但是这些努力都被太子一党暗中阻挠。最近一段时间,他又当着贾公的面说起了自己的忧虑。贾公是聪明人,皇帝刚一张嘴,他就从中发现了机会。

于是贾公下定决心,趁着公暇之日,关上了大门,支开了仆从,独自一人跑到母亲从前的寝室,翻找出了三十年前藏镜的柜子。

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现在那柜子上满是灰尘。贾公怀着感慨的心情拂开积灰,手持小锤,叮叮凿开了第三格的铜锁。猛然一拉,一块褪色紫锦包裹的镜匣出现在眼前。

贾公小心翼翼地把镜匣捧出来,一点一点揭开锦布。红镜匣散发出积年的腐味,吱扭一声,吐出个金光四射的铜质大圆。

“嗬,到底是宝镜。过了三十年,一点也没有生锈。”

贾公心中暗喜,用两根手指捏起雕刻成麒麟形状的镜鼻,把镜子翻转过来。正面的大圆果然如一痕秋水,把世界纤毫毕现地映照出来。

不过,有件事颇为奇怪。贾公正对着它时,那上面显现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远远站着的人。贾公心生疑虑,迟疑地把脸伸近了。那镜中之人看到他,好像大受感动似的,也晃晃悠悠地朝他走来。他越走越近,越走越晃,越走越急。等到了近前,贾公倒吸一口凉气:这竟是个无头的男人。

这男人浑身上下中满了白羽箭,满是黑色的血污,左手持着一张弓,右手抓着一颗头颅。贾公一边哆嗦,一边眯起眼睛看他,只见那颗头颅还在狰狞地笑,脖子下的一圈红痕“啪嗒”“啪嗒”地滴着鲜血。

“你是谁?”贾公浑身发冷。那颗人头只是笑,却不答。

“你到底是谁?”贾公呼吸急促,大声吼叫。

于是那人头睁起眼睛,蓬起怒发,从苍白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是我。”

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好像是从黄泉里传来的,听上去又远又沉又瘆人。贾公忙把镜子反扣过来,长长地出了口气。

“天。”他颓然地歪在一边,目光停在金黄色的宝镜背面。麒麟状的镜鼻四周列着龟龙凤虎等怪兽,个个睁着嬉笑的眼睛望着他;环绕在外的还有许多诡异的文字和小钉,满满当当的真像蛤蟆的毒疣。

“晦气。”贾公仰过头去,揉起自己的眼睛。然而,就在他揉眼的瞬间,似乎从这一面上也瞥见了奇怪的东西。他惴惴不安地侧起身子,斜对着宝镜的背面。那个光洁的大圆闪动一下,竟然也浮出一个人脸。

当然,这张脸也不是他的,而是一位银丝满鬓的慈祥婆婆的。

贾公凝视了片刻,一下子感到很委屈。

“母亲!”

他叫了一声,昏死过去。直到家人们找到他时,才把他扶回卧房。

(三)

一天之后,贾公醒了。

他连一口水都没去喝,就命人将镜子取来,悬挂于自己的床头。那镜中和镜背之人仍然存在。贾公熟视良久,几次想张开嘴巴,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他下了床,把有无头男人的一面朝向墙壁,把有母亲的那一面朝向自己。但凡有人经过,他就把镜子翻转过来,让这个人也照一照镜子。结果所有人的脸照上去,都无一例外地出现了那位无头的家伙。

“真是怪了。”贾公咬牙切齿地说。

他本来急着要把镜子上呈皇帝,现在看来已经不能了。不仅如此,就在他昏迷期间,贾家的儿女仆从斗胆把那枚镜子悬在影壁上,一个一个地照了过去,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无头男人,却都不认识他是谁。按照流传已久的说法,这镜子能照见主人的仇家,大家便觉得那人一定是贾公手下的冤魂。

事情到了这份上,恐怕连贾公的名誉也要保不住了。贾公对着镜子,不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愤怒。他现在极力地想除掉无头男人。

三十个巫婆神汉和名山道士被秘密地请进贾府。他们拿出各种法器,跑到府中的各种犄角旮旯跳舞,却没收到任何效果。就在这时,一位名叫韩寿的年轻儒生提醒道:“宝镜和无头男人都是至邪之物,用神道之法或许不能镇压;但既然太夫人也随之出现,似乎隆重祭祀一番才是正途。”

贾公闻言,不禁跌足,觉得他说得非常有理。无头男人既然和母亲一正一反地出现,两者之间必有什么联系。不如趁此机会,向两者都献上贡品,或许会让无头者回心转意,就此消失呢?

贾公颔首之后,两桌少牢之具被端进了母亲的院子。他叫人把镜子请到院中,用高档的蜀锦悬挂于供桌上方;自己则穿起朝服,亲自率领妻妾儿女、子弟学生、门客仆从共三百多人向镜子行礼。

那镜子背面的老婆婆果然因此而喜悦。她垂下慈目,含笑看着这隆重的场面,可是猛然一阵风来,镜子调换了方向,又换上了那无头男人的凄厉眼神。妻妾儿女吓得纷纷逃跑;子弟学生胆战心惊地偷偷议论;门客学生则建议贾公干脆解下镜子,立两个神主牌位,好让这场祭祀名正言顺。可贾公似乎想到了什么,执意不肯。

“我不认识那无头的家伙,我不会写的他的名字。”贾公背过身去,冷冷地说。

于是那面宝镜就只好悬挂在供桌之上,继续冷清地照着世界。无头男人不仅没离去,反而在镜中放声大哭。贾府也就从那一天起,夜夜能听到凄惨的哀鸣……

与此同时,贾公也开始频繁地梦到母亲。

在把镜子悬挂院中的那天,他独自在供桌前站了很久。宝镜背面母亲的脸庞,虽然被神兽、铜钉分割得支离破碎,但那微笑依旧让他着迷。

贾公立在这笑容之下,仿佛回到了童年还不及母亲肩头的岁月。那时候他就是从这个角度去看母亲的。年轻而飒爽的母亲,微笑就和现在一样充满了感染力,她时常抚摸着贾公的头,柔声讲述一些父亲的往事……

贾公知道,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出身望族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为了不辱没贾氏的门楣,她总用严格的教义来约束儿子。在贾公的年少时代,听到的往往是这样的教训:

“做人应当光明正大,应当以忠孝为本。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母亲讲到这里,总不忘拿父亲举例:“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忠义从年轻时就声名远播。他曾为朝廷守城,结果被叛军捉住了。叛军的首领叫他下跪,他偏不,梗着脖子说:‘我是朝廷的命官,只会拜官长,怎会拜乱臣?’他这般忠义,连敌人都很敬佩,最后是叛军中的人冒死把他放走的。你看,这是不是做人的楷模?”

贾公想着母亲歪头讲话时的憨态,想着那和蔼的声音,不觉跟着点头。可是秋风扫来,眼前空无一物,贾公抬起头,茫然不知所在。

三十年回忆在心头打马而过。

对于这半生,贾公不知该怎么评价。但他很肯定,自己今天能拥有这一切,都不来自母亲的教导。他不仅没按母亲说的那样,把“忠臣”做下去,反而为了荣身存命,最终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像高平陵政变之时,他若不向叛乱的司马懿家族输诚,怎能保住他的官爵;诸葛诞在淮南聚兵之时,他不向司马昭进谗,又怎会获得大将军府的垂青?每一个惊涛骇浪般的时刻,他都不能像当年劝谏明帝时那样单纯。他只能顺着时势,踏向母亲所反对的崎岖小路,苟且,苟且,再苟且,才能在这乱世中幸存。

并且,天命对他也是眷顾的。他虽然遭到朋辈的羞辱,士族的非难;虽然休掉了发妻,利用女儿的身体去讨皇室的欢心……但蓦然回首,他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天下之大,还有哪一家能比肩河东贾氏的名声呢?

昔日的忠臣之子,今日的开府权臣。所遗憾者,不过没有让母亲满意而已。

事实上,这也不算什么问题。母亲在日,贾公已经为她献上了人世最好的奉养;西行之时,皇帝亲自派黄门侍郎前来吊丧。人生荣耀已极,母亲难道不该满意吗?

贾公又一次注视着母亲的微笑。

“如果她真的满意,也许就不会和我在这相见了。”贾公一瞬间又沮丧了。

他想起母亲日渐衰老之时,自己其实是靠谎言和母亲相处的。那时大魏已经禅让给了大晋,母亲看着儿子泰然的脸色,还以为自己活在景元年间;等到朝廷颁给她诏书上写了“晋”的国号,她破口大骂,直到这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就是篡位者的主谋。

贾公猜测,是不是到了黄泉,母亲发现自己背叛了她,这才把那无头人请出来呢?

贾公想不明白,夜里又梦见了母亲。梦中的母亲只是笑,慈祥而歉意地面对着世界。贾公像小时候犯了错误那样,又紧张又兴奋地揉着袴带,却不知如何才能重获母亲的欢心。

“妈妈——”

他怯怯地开了口,笑着往她身边凑了凑。然而母亲转过脸来,凝视着他,冰冷的目光立刻结束掉他那造作的笑容。

贾公垂下头,眼睛偷偷瞟着。母亲那一张枯槁的脸庞,真像死灰一样。

“你……”

过了许久,从那松弛的嘴角里才吐露这一个字,就再不能说下去了。母亲颤巍巍地喘着气,脸上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深青色的眼窝好像包藏了一生的泪水,又悲切又愤怒地望着儿子,简直像利箭射穿了贾公的心。

贾公噗通一声,双膝跪下,但母亲叹口气就转开了眼睛。她冷漠地偏过头去,继续向别人抱歉似的笑着。

贾公一瞬间惊醒过来,潸然泪下……

实在没有办法了。

这天醒来,贾公走到镜子下面,立了两个神主牌位。一个是母亲的,另一个是空白的。贾公亲自提笔,在那空白的木牌上写下了神主的姓名,又把它展示给母亲看。

镜中破碎的母亲垂下眼睛,飞扬了嘴角,看到那两个字是:

成济。

(四)

成济。

贾公每每回首往事,总觉得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就是成济。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那一天刺杀高贵乡公的时刻,他也许就不会叫成济上前了。

那时是暑热的五月,柳条拂过洛阳燥热的通衢,蝉鸣吵得人心里发慌。

大魏天子曹髦感受到司马昭“路人皆知”的篡逆之心,突然拔出剑来,带着僮仆和太监杀向大将军府。

尽管一天前已经有小人告密,但是司马氏还是准备不足。洛阳城中几家兵马都被人绊住。不知怎么回事,身为中护军的贾公竟然成了司马氏抵挡大魏天子的最后一道防线。

天子亲自来诛杀叛臣,这是谁也不能阻拦的事。士兵面对这非常的场面,都纷纷降低了戈矛。而天子的仆从看到整队的官军,也瑟瑟缩缩不敢前进。

于是这场丑恶的权力斗争,竟变成了天子和贾公两个人的对垒。

贾公当时的心情,就像在众人面前被猛然推进决斗场那样,感到既激动又恐惧。他反复对自己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作为司马家的心腹,他绝不能让天子再前进一步,这是他从担任中护军起就明白的使命;但是作为大魏的忠臣之后,作为母亲的儿子,他又不能亲自挥剑,迈出那“艰难的一步”。

那一步看似简单,但是一旦做下,就是万劫不复,就是永世的污痕。

贾公感到一阵燥热,渴望一个依靠,他不由自主地沉下面孔,不去看天子的怒容。他的眼睛在矛戟的森林中反复搜索。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它与成济相遇了。

丹阳人成济,一个不受重用的南方人,现在站在这里,是多么好用的一柄武器。

贾公定了定心绪,使了一个眼神,成济的铁戟于是一动。

“弑君?”

在那时成济的脑中,一定闪过了这个并不新鲜的名词。他摸着铁戟,眼睛里满是狐疑。

虽然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一个被人忽视的孩子。他气鼓鼓地站着,乱挥着剑,好像在挥舞他的玩具。谁又能把他和神圣的天子视为一体?但他仍旧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是天下名义上的主人;他的一柄斩蛇剑是赤帝的宝藏,不仅可以抹去司马家全族,也足以让成济粉身碎骨。

成济低下脸来。

真杀吗?

他抖抖铁戟,心虚地望向贾公。贾公躲在卫兵的枪戟之后,铁青了脸色,犹如枭鸟立在黑影中。

那一瞬间,两颗心尖都涌起了万丈的波涛。

身份、名望、家族、财产、父母、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都需要一个理由,杀人——或者不杀人的理由。

杀天子,便是与世人为敌;不杀天子,便是与司马家为敌。但杀不杀这少年,自己的性命都已被推在悬崖边上。

贾公回忆起文帝、明帝、齐王三代人骄横的模样;眼前闪烁着宝镜中“三马”的画面。他想到了事成之后种种可能,觉得那柄天子剑的危险很远,那司马家的赏赐很近。

“身处乱世,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下定决心,不由得切断了所有的干扰之源。

杀。他喊了出来,本想喊得清楚明白,但嘴巴因为紧张过度而满是粘液。

成济已经听到了,但不敢动。贾公感觉气闷。

杀!

他挺起身子,再次用力大吼;眼睛也随之睁大,像血一样红。

司马公养你们,正待今日!你不杀他,难道等他来杀你吗?!

全军闻得这怒吼,猛然发抖,肃然地像秋风扫过一样。成济听到这怒吼,心静了不少。他朝着天子快步走来。

少年的皇帝就站在面前。十几岁的身躯娇嫩得像一支花,只要用手一戳,就可以粉身碎骨。

成济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滑稽感。他把狰狞的铁戟对准了少年。

少年昂起头,垂下了只有神明才配拥有的睥睨的眼神。

成济,你敢!

成济冷笑,攥紧了长杆,就像亵渎神像一样心情愉悦。

“司马公,你可一定要记得我。”

他大吼一声。吼声盖住了心跳。铁戟朝着高处飞去,天子的血从胸前飞溅出来。

那一瞬间,成济浑身的血都是热的,

那一瞬间,贾公浑身的血也是热的。

这之后的事情,贾公就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弑君之后,自己浑浑噩噩地驱散了士兵,躲进了大将军府。弑君的消息传遍洛阳,轰动世间的时候,他正在府里哆嗦着饮酒。

至于闻变的司马家族,是怎样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飞快地跑到死皇帝身边哭泣的,他不甚了了。他只知道,在那一天,历史被创造了。

中国从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大街上弑杀皇帝,就发生在本朝本年本月本日。人们感到,自古以来所有建立在儒家道义上的大厦全然崩塌。

激愤的情绪像发怒的大海般在洛阳城上空翻腾。五月二十六日,慑于内外压力,大将军府终于下达了命令,公开对这次弑君案的主犯进行问罪。

作为一切源头的司马昭,自然不在名单之上;而作为现场指挥者的贾公,自然也不在名单之上。

太子舍人成济最后因弑君而被杀。

这个当街刺死天子的罪臣,实在可恶,为了肃清他的遗毒,贾公提议将他夷灭三族。逮捕的官军就由贾公指挥,当他们开到成家的时候,成氏兄弟跑到房顶上,指着司马家的方向破口痛骂。

贾公为了不让他们说出更多的话来,叫士兵立即放箭。成济浑身上下被射了千百个创口,从房顶滚落下来。士兵们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捧到贾公面前。

当时的贾公看着成济圆睁的眼珠子,感到既惊异又厌恶。他实在不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颗人头,只好冷酷地哈哈大笑。

人一死,什么都结束了。那时的贾公觉得心安。但是今天他对着宝镜,再次面对这双眼睛时,却怎么也不能直视了。

他淡淡地说:“也许当初,我们不该做到那份上。”

贾公还想说些什么,可也没什么人愿意听了。世上参与这件事的人,一个一个都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人。

史官早已按照司马氏的意思,写好了全部的历史。无论他今天再作何补充,都不会挑战晋王朝的权威。在晋的史册里,司马昭就是大忠臣,他贾充也是大忠臣,反贼只有成济他们。

当然,大晋的人民是不会表达异议的,除非母亲也可以算在内。

贾公一直记得母亲那天的反应。

弑君发生的当日,他拖到半夜才回到家。母亲听说了这等丑闻,从下午就坐在院中哭泣。她不知道前因后果,只听说是成济弑君。因而等贾公进门的时候,她捶着地骂道:“成济啊,成济!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畜生。”

母亲当时并没有正面对着贾公,所以贾公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真相。不过有件事他记得很清楚,在他夷灭成济三族之前,母亲从成家的犯人中讨来了一个孩子。

(五)

贾公想起了这个孩子,于是事情终于有了着落。

他把过去侍奉母亲的仆人都叫到自己的院中,让老管家逐一辨认,很快就找到了母亲当年拯救的那个男孩。

此人如今叫贾华,已经二十岁,被提到贾公面前时,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

贾公熟视他的容颜,叹息一声。

“你呀,真像我一个故人。”

他把镜子从供桌上解下来,放到贾华面前。贾华瞥了一眼后,就侧着身不敢去看了。

而镜中的男人看到贾华,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他提起人头,凑到镜前,眼睛里满是热切。

“孩子,孩子。”贾公听到他口中那低沉而又悲戚的唤声。于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看这情形,你的真名应该是成华吧?”贾公笑道。

成华红着脸点点头,止不住地发抖。

“我母亲从犯人堆里救下你,想必是因为你的身份。”贾公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这些年你也受苦了。你不必害怕,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答案,了结一桩心愿——

“你就承认了吧,这镜中的男人是你的什么?”

成华望着贾公,停了一会,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滚在地上,

“这镜中的男人,正是小人的父亲。”

贾公一声长叹,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

成华哭着说:“太夫人当日怕成家绝后,就从犯人中救出了我。她把我安排在身边,想留住我一条性命,好叫我侍奉家父的亡灵。”

“哦,亡灵?”

“是的。”成华道,“太夫人在日,也曾照过这面镜子,那时镜中就映出了家父的亡灵。太夫人从家父口中得知了原委,不忍见家父魂无所依,就叫小人保养镜子,得便与家父见面。十年之间,小人年年如此,一直到太夫人下世,这才与父亲断了联系。”

“哦,是这样。那这就是镜中异象的来源吧?”贾公长舒一口气,“那太夫人离世时,想必也嘱咐你什么了?”

“是的。她叫小人严守秘密,永远不要说出来。她还说,她这一生少照了镜子,致使郡公您一错再错,悔恨无极。因此她让小人等您百年之后,就把镜子带出贾府,送还人间。”

“嗯,很好,你说了实话。你很不错。”贾公急切地点头,打断了成华的话,他凝视着这战栗的男人,笑着说:“你下去吧,我一定会赏赐你的。”便示意从人把他押了下去。

但是他刚转过脸来,温和的神情就烟消云散了。他把有母亲的那一面反转过来,径直放进了镜匣。那匣中已经深深地铺满了锦缎,足以将母亲的微笑埋藏。贾公自己则直视着茫然无措的无头男人。

“哼。”贾公笑道。

三天之后,成华的人头被悬挂在洛阳城门之上。

贾公对外宣称,成华曾经在外行窃,砍下过一个中年男人的头颅。此案十年未破,所以才有那镜中之人前来显灵。

众人也有相信的,也有不信的。不过大家在看到贾公的宝镜后,也就不再争论了。

——不知何故,那镜中之人在叹息一声后,永远地离开了镜子。连同贾公的母亲一起。

现在那镜子复旧如初,两面都澄明如水,射出灿灿的金光来。一切不能入眼的肮脏之物都踪迹难寻,就好像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六)

又过了几天,这面宝镜终于被送进了皇宫。

武皇帝听说了它的传说,特地在昭阳殿里接见它。

当新崭崭的镜子出现在皇帝面前时,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片盛世的光景。八位高贵的王子乘着马车,在为朝廷勤勉地工作;百万衣冠士族分布在江河两岸,在为国家尽心地牧民。

武皇帝想起了太子,就看到镜中的他在愉快地享用肉粥;想起了祖父,就看到司马懿在洛水前郑重地与蒋太傅盟誓。他想起司马家筚路蓝缕的创业之路,于是见到了久违的父亲。

父亲司马昭还穿着大魏宰执的服色,正毕恭毕敬地陪侍在高贵乡公身边,真是一副忠臣的模样。

“有这样的父亲真好。”武皇帝心下觉得,大晋的国祚一定能传得久远。

为此,他在兴奋之余,还把宝镜悬挂在了太极殿门前,向人们宣称道:

宫内外的臣子和妃嫔,但凡有想来照镜子的,都可以来大殿的丹墀上一试。谁要是能从镜子里照到了国家好的景象,就可以获得一份赏赐。

于是宫内外所有的达官贵人都兴冲冲地赶来了。大家一一照过去,个个笑逐颜开。他们有的照见自己当上了大官,有的照见自己诞下了龙子,有的照见了天下的统一……没有人照到不好的景象。洛阳的上空充满了欣悦的气氛。

只不过,在这无边的欢乐中,也有个别人不愿来照镜子。到了取下镜子的那天,全朝廷中没有来的,有两个人。

一者是贾公。

他已经不需要再照镜子了。

在他把镜子献给武皇帝后,他如愿以偿地为女儿贾南风和太子衷举办了婚礼,又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太尉。八年之后,他亲自统率大军南征,平灭了三国中最后一个国家。

又过了两年,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据说走得十分安详。他这一生中杀过皇帝,立过皇帝,甚至下一任皇帝都是他的女婿,再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遗憾了。他十分心安。

另一者便是太子衷。

因为他一生中从未弄明白什么叫照镜子,所以不太好意思去照。身边的东宫属官也乐于让他安分守己,好不让武皇帝看出破绽来。

有了贾家的扶持,父亲的偏袒,他如愿以偿地继任为大晋的第二任皇帝——惠帝,又如愿以偿地安享了十年太平。

到了元康九年,朝廷上出了一点异常,这才稍微影响了他的心情。而那时,皇后贾南风正磨刀霍霍,要杀掉饱受赞誉的太子遹,宫内外却没有一个像贾公那样的重臣,可以抵挡皇后的乖张了。

人们这时又想起贾公的镜子,想照一照预测下未来。可那宝镜已经装进了镜匣,放在太极殿偏殿之中,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这一天,惠帝因不满贾后的跋扈,独自驾幸太极殿,突然心血来潮,要照一照镜子。结果人们都找不到的东西,偏偏在这时出现。那镜匣刚好从一个朽坏的书架上掉下来,端直摔在了皇帝的眼前。

于是惠帝当众开了镜匣,拿起那面镜子。众人一边感叹这番奇遇,一边悬起一颗心,不知道会照出什么来。

然而,那镜子既没有照出什么奇景,也没有映出什么奇物,只有白生生的一张团脸;仔细观察,原来还是惠帝自己的。

惠帝笑,他也笑;惠帝扬眉,他也扬眉;惠帝哭丧着脸,他也哭丧着脸。

“啊,是了。他是我,我是他。镜子的奥秘就是这样。”惠帝说。

太极殿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是公元299年。

(七)

公元316年,西晋灭亡。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卑弥呼 礼义廉耻 无头男人 怪模怪样 智力低下 年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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