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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半年工资,买一枚真正的鸡蛋 | 科幻小说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1-29 15:10:07

2022年1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蜕变新生」

生活中的挫折苦难会打倒很多人,但那些坚持下来的人们,历经磨炼后,会找到新的人生大门。科幻故事里的苦难,更加离奇和艰辛,那么回报会更加甘甜吗?

在今天这篇小说中,当人们的饮食习惯被未来科技所改变,仿真的人造食品和快捷的餐片取代了真实的食物,你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孟槿 | 独立杂志撰稿人,科幻作者。作品散见《科幻世界》《最小说》以及不存在科幻、ONE·一个等平台。

饿鬼

全文约123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热浪自江面腾起,还未入夏,暑气便蒸烤大地。

恩芝仔细给眼下扫上一层散粉,从收纳盒中选出一支带有玻璃质感的珊瑚色唇釉,显得整个人有些稚气又有些活泼,平日在气氛严肃的实验室工作,她很少有机会露出少女的一面,总怕被人看轻了。

挑衣服的时候,母亲打来电话,果不其然,开口是来询问姐姐近况的,自从婚后她便和家中关系疏远了。虽在同座城市落脚,恩芝与姐姐也很少见面,或者说,从小到大,恩芝就有意避免和对方同时出现。同辈也大多是多子家庭,通常讲,二胎会更多吸取父母优点,而她家的情况恰恰相反。仿佛第一个孩子出世时,父母便迫不及待将为数不多的优势一并给予,以至于姐姐高挑又纤细。说起来,恩芝并不难看,但只要在那个人身边,就会被映衬得像个丑角。

此前,母亲拜托恩芝将今年的特产带去给姐姐时,她的内心竟然有丝喜悦,几乎是立刻承应下来。这段时间她的工作取得小小进展,薪资随之提升,她终于摆脱廉价的人造食物,负担仅食用餐片的生活。

餐片如此重要,支持着恩芝这样努力工作之人的身体,维持他们的体面。在这些小药片的作用下,她因人造食物多年肿胀的身体,迅速紧致,维生素的补充使气色红润,痘痘不治而愈,镜中的脸庞第一次变得光滑起来。

优质食物对人的影响如此巨大,仅仅没做什么额外的努力,容貌却比以前好看多了。

她去商场买了相中已久的香水,做了新的美甲,连发型也仔细修剪过。很快超出预算,但看着镜中的身影,恩芝第一次感到对生活,对身体的掌控权,她开始期待和姐姐见面,觉得眼前的自己与这座城市是如此相配。

为体面付钱,是最近常有的事。

犹豫了一会儿,恩芝还是拦下空车。一是姐姐发来的地址她从未去过,二是闷热的天气势必会影响妆容,她不想有丝毫慌乱。

快到目的地时,司机提醒她,餐厅定位在半山腰,出租车进不去。坡道两旁是风格整齐的别墅,透出精致的风貌,行道树恰到好处探出枝叶,空气中有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气。这样的小道,楼梯间隔都不适合奔跑,若是平常,恩芝定会流连几步、拍几张照片,可现在她只得两步并作一步,气喘吁吁奔向前路。抵达店外,姐姐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待,她看着书,丝毫不焦躁,尽管来者已经迟到二十分钟了。

两人并肩而坐,风景无可挑剔,山风轻摇花枝,烈日给树影染上一抹高光。巨大且高透明的落地窗结界般将店铺内外一分为二,她们坐在冷气充足的房间内,欣赏着夏日盛景,像出电影中的浪漫空镜,只会感受到热烈和艳丽,不必真正担心热浪袭来。

“我记得你常去那里逛街。”姐姐指着视野尽头说。

恩芝这才注意到,山下不远处便是城中有名的购物街,姐姐想必是看到了她社交平台的照片定位。她确实常去,却从未想过抬眼之处,是另一番风景。她也会留意我的动态吗?恩芝脑海中浮出小小期待,还未细想,又被山下热闹的景象吸引去目光。

由此高度,尽收眼底的,还有因高温带来的疲态。人们三三两两躲在遮阳伞下,伞沿相互推搡,没有遮挡物的干脆佝偻着脊背,垂头丧气像只虾米。恩芝突然一阵窘迫,她想到自己和朋友们的样子,在山坡之上看来,是否也如此难堪。

“一起吃个饭吧?”日落时分,姐姐提议道。

恩芝的底气回到胸膛,从容地拿出药盒摇了摇,“我吃这个就可以。”

“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很怀念恩芝坐在我身旁的感觉。”

于是,她们沿着步道继续往上走,约莫十分钟的时间,住宅区的氛围渐渐消退,西来的日光,如粉末般落在姐姐的肩膀与脖颈上,细腻的皮肤闪耀着健康微光。偶尔有几辆轿车驶过,激起一阵蝉鸣,暑期褪去,潮气四合,恩芝甚至觉得空气变得稠密,两人慢慢地走,像淌过浓雾,山道被无限拉长,绿意越过坡道下坠、延伸。

店铺门头隐藏在夜幕与一盏幽灯之下,进门后的光照也不明朗,仅有食物被小范围打亮,食客隐于暗处,倒似几丛变幻的鬼影。

姐姐安排了几道简餐,当甜点和炸鸡端上来时,恩芝不可控制地皱起眉头,人造食物的油腻感重临心头,令她胃中翻涌。

“尝尝,不会让你失望。”姐姐以手肘轻触她。

盛情难却。恩芝将一小块苹果派举到嘴边,和快餐店里,刻意做得油光发亮,散发夸张香精气味儿的甜品确实不同,闻起来是种略带清新的酸甜。放入口中,唾液急速分泌,味蕾瞬间张开,烤过的果粒饱含滚烫汁水,流入喉咙,快乐的情绪随吞咽涌现出来。她意识到,这绝不是人造食物,至少混入了一定比例的真实水果丁。

原来苹果味儿尝起来与真正的苹果相差甚远呢。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在姐姐眼神的鼓励下,吃起鸡翅来。和外面量大管饱的炸鸡店不同,光洁白瓷盘中仅有一整个全翅,再带上小部分肩膀上的肉。

恩芝偷偷观察姐姐,对方并没有提出蘸酱的需求,便有样学样咬下一口。当牙齿刺破酥皮,舌尖接触到咸鲜肉汁时,恩芝并没感到有多惊艳。紧接着第二口,柔软细腻的鸡肉触碰食道,油脂在口腔上颚久久不散,香气弥漫周身,充盈了每个细胞。原来食物可以如此朴素,还未被烤干的血水散发着生命的气息,骨架透出猩红,与冰柜中整齐摆放,看不出物种,无骨无血的人造小方块截然不同。

恩芝想,还好没人能看清自己,不然这张刚才还神采奕奕的脸上肯定写满失落。吃人造食物的人身上有人造食物的气息,吃餐片的人身上有餐片的气息,那么咀嚼真实食物的人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像姐姐这般让人感到彼此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吧。

***

下了几日雨,反而更加闷热。

恩芝坐在休息室中打开药盒,喉咙一滚,算作一餐。同事们都相约去食堂或者楼下的快餐店了,在决心依赖餐片的时候,注定会将大部分社交拒之门外,但只要稍稍看向镜中自己的倒影,便稍稍放心下来。

午休快结束时,恩芝在走廊里遇见了大学社团里的社长,两人不在同一楼层,但因为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每个月总能碰上三四次。

前辈冲她挥挥手,问她要不要来罐咖啡味饮品。

“好巧。”恩芝笑笑,选择了一瓶矿泉水。

“现在很少见你喝饮料呢,真是克制,怪不得身材越来越好了。”前辈靠在墙上打量她,“再也不能像大学时那般相处了。”

“为什么?”

前辈没有回答,而是说,“似乎从没在食堂遇到你。”

“嗯,最近吃餐片比较多。”

“好厉害啊恩芝。”前辈回忆道,“记得那玩意儿成分主要是复合维生素和各种辅助酶,哦对,你大学就是念这个的是吧,能量补剂的配方优化?”

她点头,心里有丝起伏,没想到对方还记得。

前辈继续问,“我吃过段时间,后来停了。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餐片所含维生素种类几乎可以完全替代食物,但主要功能其实作用于线粒体,刺激新生,增加其数量,从未改善身体机能,也有出色的抗衰效果。”恩芝边说边观察对方的态度,“要想从人造食物获取这些东西,效率太低。”

“不愧是你。”前辈笑了笑,话锋一转,“但痛痛快快大吃一顿的感觉无可替代。有空再去大学那家大排档吧,很怀念啊。”

听到邀请的时候,恩芝表现平平,只是模棱两可地表示,有时间再说吧,但回实验室的路上却忍不住嘴角上扬。学生时代,恩芝便对前辈暗暗憧憬过,那时候她还很胖,因为对外表的不自信,便听从母亲的建议,努力让自己性格再活泼一些,遇上体力活也会主动帮忙。

社团活动聚餐时,在外场忙前顾后的恩芝,T恤已被汗水打湿了一半,她有些不好意思,在没有空调的路边摊,走光的范围仍在缓慢增大。平时关系不错的同辈,随口开了几句玩笑,大抵是说,像恩芝这样可以称兄道弟的女孩子,就算整日相处也很难对其产生欲望。

“喂喂,你们适可而止吧。”

不知所措时,前辈突然呵斥一句,翻出校服外套给她披上。

气氛冷到冰点,恩芝慌张地放声大笑,并在后半场聚会中不断自嘲着。

回到房间,恩芝在黑暗中解开被汗水洇透的内衣,搭在椅背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正好可以将晕开的睫毛膏冲出眼睑。

心宽体胖还是有些道理,每次哭完,无论心中还是大脑都感觉很轻盈。这份畅快不似寻常持久,恩芝仰躺在床上,很快就被空气中陌生的气味吸引。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前辈的外套便被穿了回来,残留的烟味小范围弥漫开,填满恩芝口鼻。

属于前辈的气息,如浪潮般淹没了她。

前辈为自己出头后,两人倒熟络起来,在其他女生面前略带紧张的他,偶尔会胆大地摸摸恩芝的头发,或者揽住她肩膀。每次肢体接触,小鹿乱撞的同时,恩芝的心又会酸涩起来,她知道这一切的亲密来源于对方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女性魅力。

暗恋无疾而终,匆忙毕业后,他们一度断了联系。没有期待似乎就没有遗憾,只是很多时候,恩芝躺在床上,还会回想起那个令人怀念的味道。

“恩芝!李恩芝!”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恩芝独自坐在休息区吃盒饭,突如其来地呼喊从不远处传来。她循声望去,看见前辈正冲自己跑来。

“没想到你也在这儿。”寒暄几乎后,前辈感慨道。

“是呀,好巧。”她感到心脏正狂跳不止。

午休结束,快乐情绪还未消散,同事走过来轻轻撞了撞她胳膊,恩芝才注意到,自己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她强行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小鼠上。

恩芝企图让它们对无益甚至有害的物质上瘾。这段时间,她一点点逐渐延长投喂饵料的间隔。这很重要,如果间隔时间太长,小鼠会产生放弃情绪,间隔太短效果又大打折扣。所以需要时刻观察动物的饥饿状态和焦躁程度,精确喂食饵料的间隔,这样动物就会因饥饿大量饮水。假以时日,无论水中投放何种物质,小鼠都会不管不顾饮用,从而产生上瘾反应。

恩芝记录下小鼠大脑的反应,希望有朝一日人也可以通过刺激相同区域,而对平时看都不想看的东西产生极大兴趣,公司对此抱有期待,认为将来若能运用在人造食物上,势必想解决更多吃饭问题。

恩芝这代人出生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抗生素成为了农业生产中重要一环。服用抗生素迅速长大的动物迅速占据餐桌,填饱肚子的同时深深吸入耐药菌,日积月累,早就深深渗入人类的体内了。母亲曾讲述过,在她那个时代,食源性疫病是多么可怕且顽固,因无药可救而死人是常有的事。随着严苛的禁用政策出台,肉类供给严重不足,倒逼市场做出改变,一类是,以淀粉为基础加工,量大管饱的人造食品逐渐在市面上流行。另一类,是原本作为药物存在的能量补剂,随时间代代优化为配方豪华的浓缩餐片。

如今超市中,很难再见到“天然”二字,连人造食品的味道也伴随价格差异逐渐拉大,恩芝记得小时候,家中用于吃饭的用度总能一低再低,照片里都显得又虚又胖。

“真是有趣。”同事俯下身,将视野放到与恩芝同一水平线上,面前的小鼠正大口大口喝着掺有酒精的水,“饥饿竟会轻而易举摧毁理智。”

“因为没有得到饵料而被迫进入等待状态,继而通过饮水来填饱肚子,并对此产生依赖,有些可怜呢。”

“动物而已,可不要徒增烦恼呀。”

恩芝点点头,报以微笑,无意与人发生争辩。

“有什么好事儿笑得这么开心?”同事会错了意,“莫不是终于等到楼上那位约你出去啦?”

没等恩芝接话,她继而补充道——

“大家都心知肚明,忍不住八卦窗户纸什么时候能捅破呢。每次你们霸占贩售机时,都尽量不去打扰诶。说说看,要怎么谢谢我们……”

昏暗的出租车中,计价器无声跳动。靠垫很软,恩芝却坐得不舒服,她的鞋跟极高且细,搭配紧身裙,将身材映衬得没有一丝赘肉,可惜周末交通不畅,死死勒住腰线的布料令她胸下隐隐作痛。

前辈提议再去大学的路边摊时,恩芝内心是拒绝的,她现在更向往简洁明亮的高级餐厅。奈何前辈一边补充说那里早已升级成了饭店,一边预定了位子。抵达目的地时,恩芝的鞋跟踩进集满雨水的地砖缝隙中,砖与砖之间已经松动,小腿溅上几处泥点,眼前冒着热气的两层小楼上用夸张字体赫然写着:烤肉店。

烟雾中,前辈冲她挥手,“这里的套餐很有名,”

卡座以狭长的水族箱作为间隔,鲤鱼在当间摆动肿胀的身体,气球般幽幽悬浮。两人相对而坐,射灯穿过水草落在前辈脸上,苍白的他得以染上变异的色彩。长条肉片接触到烤盘立刻发出滋滋的声响,淌出鲜红色汁水,从上升的雾气中恩芝闻到增味剂模拟的肉香。

“其实这种鱼能吃,可惜水污染太严重。”前辈说,“谁知道人吃了之后会得什么病。”

“听说有专门饲养的食用鱼种。”

“花那么多钱,我可不信能好吃到哪去,别说那些了,肉来咯……”

恩芝兴致缺缺,勉强放入嘴中的肉块也是裹着蘸料囫囵咽下,趁前辈无暇说话的空档,她透过鱼缸看向店内屏幕,创始人正不遗余力地介绍店内食物多年的潜心设计——和单纯用玉米、大豆组合出的加工物全然不同。

从未听说过的食品科学家上台说明雕塑食物形状的机器,能够快速将制造出的血红素蛋白和各类添加剂,打印成肉片、小方块或任何造型,同时加入矿物质和维生素,令其得以绽放出健康光辉。美味多汁,very good!屏幕中的外国顾客如是说。

“味道真不错。”前辈感慨道。

透过氤氲,恩芝轻柔地说,“一直想谢谢前辈,当初肯把外套借给我。”

对方迟疑片刻,“别放在心上。”

太阳自树梢往下沉,衬得店内更加明亮。强光之下,恩芝没有喝酒,却感觉自己头晕眼热,她摆弄了几下精致的指甲,突然想一吐为快。

“如果不是你,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或许会逃走吧。”

前辈正在专心咀嚼,连同脖子也被有规律地牵动着。

“真幼稚啊,当年的我。”

“什么?”

“嗯……”

“刚刚没能听清,抱歉。”

“没什么,今天总想起大学时的事情,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恩芝不免收拢手指,甲片陷入掌心,“前辈不记得很正常呀。”

“那时的你,和现在很不一样。”

“哪有。”她涨红了脸。

“你那时真是很擅长活跃气氛,无论被人开什么玩笑都不在意,随行其他女孩都私下和我说,你这样随便会拉低她们的整体分量,我随时都要照顾她们的反应……”前辈像说道有意思的事似的,燃起一根烟。

原来如此。多年后,恩芝想念已久的气息扑面袭来,烟雾仿佛淹没嘈杂之声,吞噬掉光线,同时亦扼住喉舌,她低下头,盯着因食物轻轻拢起的腹部。随后听见前辈说,去我家坐坐吧,就在附近。

夜深人静,恩芝从陌生房间醒来,腹中持续膨胀,长久积蓄的焦躁在内里胡乱冲撞。

她小心翼翼起身,在客厅的沙发上通过屏幕观察起实验室小鼠的状况,它们无疑正承受着饥饿之苦。空虚乘夜色而来,将她裹入其中,食物提供生命存活于世的能量,确保了“量”,但让其具有“质”的,又是什么呢。

***

“你们在一起了?”母亲急切的语调传进恩芝耳朵里。

“不算吧。”

“这什么意思?”她等待着解释。

没有面对面,恩芝却习惯性低下头。那天醒来,两人来不及温存,便匆匆起身准备上班。她忐忑地等待着对方开口,可路上都是无痛关痒的话题,那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反而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份失落被母亲敏锐捕捉,逼问之下,她只得和盘托出。

然后就是老一套。抛下她们早早离世的父亲,不讨喜的性格,易胖的身材,平凡到极点的长相。当然还有高高在上的姐姐。被男人甩掉这种事,从来都不会发生在她身上。那些年放学回家,她们母女俩总能热络地讨论校园八卦,恩芝则插不进嘴。

也不是没得到过重视,当她说起在学业上取得的成绩时,对方会全神贯注地听上一阵儿,尽管没有人打断,但很快她会闭上嘴。一方面是自言自语带来的尴尬,一方面是意识到自己拼尽全力仅仅是停留在中上游,并无炫耀必要。

她向来给人留下的都是挣扎的形象。

换下工作服,恩芝站在镜中,昨日的紧身裙腹部已有几处折痕。同事走进休息室,告诉她有人等在楼下。

兴冲冲跑下楼,恩芝愣住了,等在灯光里的影子却是姐姐无疑。

夜风中,浪潮拍打码头,步行街上多是小孩和情侣,姐妹俩一前一后显得有些沉默,街灯渐次亮起,微暗的光落入江面,缓缓穿过城市。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全家一起来江边春游的事。”还是姐姐先开了口,抬头指着前方阴影里的孩子,“我们第一次进城那次。”

恩芝“嗯”了声当做回答,猜到是母亲让她来的。成年后,两人鲜有交集,每次都只能靠回忆童年做开场白。

“爸妈找了很久海滩入口,我们站在街边一直等,有炸鸡的味道不断飘来。”

“当时你对我说,别东张西望啦,我们反正买不起。”恩芝露出笑容。

“时间一转眼就过了。”

“是啊。”

“妈让我们过节回老家,你有其他安排吗?”

“倒是没有。”

“那一起回家住两天,咱们好好聊聊。”

姐姐说罢顿住脚,双臂依撑在栏杆上,风迎面而来,将两人的发丝搅在一起。

你是姐姐,以后就要照顾妹妹,知道吗?那时母亲常对姐姐这么说。而她总会不耐烦地反驳,毕竟还未长大的姐姐,并不想背负起照顾其他孩子的责任。恩芝也不愿听到这些话,仿佛自己是个累赘。认同这句话会令她们分离,而不是绑在一起,这或许是俩人唯一的默契。

或许正像那次春游,浅滩中努力想靠近的姐妹俩,总会被救生圈相撞弹得更远。

姐姐将长发挽在脑后,转过头看向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别,不要说出来。恩芝在心里暗自恳求。

“我总会照顾你的,一起去吃饭吧?”

“不用了。”恩芝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

夏天快到尽头,江水却丝毫没有退潮的意思,城市被雾霾拢住,恩芝被皮质沙发拢住,由远至近,眼前是同样上升的白气。

和姐姐分别后,罕见的饥饿感袭来,她匆匆吃下两粒餐片,腹中依然火烧火燎。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菜单上的价格依然令她手抖,还好这间餐厅没有服务员,可以让人尽情纠结。自从与姐姐吃过饭后,恩芝总不由自主地留意“这种地方”,在乡下吃着人造食品长大的她,对于食物并没有饱腹外的追求,翻阅探店照片时,更多则是种猎奇心态,就连等待上菜的此刻,都没有任何实感。

店中提供两种鸡肉,看描述不难理解,一是真正的动物,一是从活鸡身上提取肌肉细胞,再从实验室里用富含营养物质的血清进行培养,使其长成肌肉组织。屏幕中的提示宣称这两种鸡肉,在口感上并无明显不同。

此时恩芝还不明白,它们的差价来源什么,性价比更高的实验室鸡肉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相比上次的炸鸡,这次的烹调更加赤裸。鸡肉讲究地堆叠在清汤中央,不见一丝油花和浮渣,肉质极其细腻,形似花瓣,入口柔软得不可思议。

道理都懂,但食物对大脑的作用,超出她想象。

夜露随窗缝潜入,沁润光滑且冰凉的石质桌面,热汤却如温血般注入体内,顺着喉头带着极强的存在感暖遍全身,恩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雨天被毛毯裹起来的婴儿,美味在脑中嗡嗡作响。人类怎么吃、吃什么,决定了其在世界上的生存方式,这方寸卡座里的一切,糅合为叫人不住吞咽的氛围。

每夜每夜,恩芝落入其中,美味落入胃袋。

凡此种种,令她对数字的感觉逐渐迟钝,胆量随之变大,甚至花掉小半年工资只为预定一枚真正的鸡蛋。

这颗蛋来自遥远的艾奥瓦,那里的土地是少有的还能耕种的地方,但产量也大不如前,等待上菜时,恩芝随意地滑动着菜单介绍。星星点点的玉米田点缀着旷野,白色农庄像是黑色海域中稀疏的孤岛,少数活鸡生活其中,被饲养在透明方正的隔离箱里。

千里之外的蛋此刻稳稳立于眼前,唇齿接触的一瞬,恩芝突然感到人类的牙齿真是太锋利了。蛋黄绵软,黏在口腔上膛,腥气久久不散,整具身体都在回应这股鲜艳的生命之力,感官似乎在与其发生共振,恩芝感到体内的血、水或者任何液体都随之荡漾开去。

***

铃声激烈响起,前辈翻了个身。

“今天没回去啊,如果要走,麻烦把门口的垃圾带下去。”

“抱歉。”恩芝关掉铃声,躲到客厅。听筒里不是母亲的声音,陌生女人等不及她询问,只用方言说,我们发现时,你母亲已经去世了。

***

恩芝不确定姐姐对于这件事感受如何,回到老家,她一直忙前忙后。母亲死于肥胖,常见到亲朋好友知晓后也只发出一声“哦”的感慨。整具身体平躺在床上时,像块被刮下来的板油,五官陷在其中,只剩下一团模糊。恩芝害怕极了,所有的人目光集中于此,可她却连道别也说不出口,姐姐挡到身前,示意流程继续。

黑色正装下,姐姐的背影显得十分可靠,恩芝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看过的日本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渡边对直子建议,如果将肩膀放松,身体就会变轻。而直子却说,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往后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

等待骨灰的半晌是两人唯一单独相处的空档,从她们的角度能够看到有双浮肿粗壮的小腿被推入焚化炉。

“别看了。”姐姐转过身,向走廊走去。

姐姐的背影看上去很疲惫,但当恩芝跟上去时,对方的肩膀已经重新打开,脊椎再次挺直。对不起,一直让你支撑着肩膀,维持这种姿势,她心里想。

头顶乌云压城,脂肪燃烧成股股黑烟,看得人胆战心惊。当工作人员将骨灰交予姐姐时,分量却出乎意料地小。

宾客散尽已是深夜,巷中恢复应有的宁静,恩芝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深呼吸几次,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将哭喊和眼泪都阻截在体内,腹中有火,饥饿席卷而来。走进屋里,姐姐正在抽烟,看着桌上的瓷罐冲她扬扬头。

“你如果想要,可以拿走。她最担心你,在你身边应该会更开心。”

见恩芝没动,她自顾自打开冰箱,又猛然关上,整个人蹲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胃药。”

当然是有的,常年吃人造食品的家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种胃药。恩芝将姐姐扶到椅子上,当她把水倒来时,对方已经将粉末胡乱咽了,恩芝的舌尖即刻泛起药味,小时候她们总是如此,不知为何,干吃有股甜的药,冲水只剩下苦。

“真是的……”姐姐揉着肚子自顾自说,“什么食物,就是垃圾。”

“姐姐啊……”

“恩芝,别再去那个男人家里了。”

“抱歉。”她看向鞋面。父亲死后,母亲也离开了,她们间的连接相继断开,以后还会见面吗。如果不再犯错,她的肩膀会不会就此轻松些呢,会不会想见我一点呢。很多事情,恩芝不敢去问。

胃疼缓解后,姐姐连夜走了。

恩芝饿得不行,原本以为冰箱空空如也,抱着试试的心态拉开,发现当中居然放着一大盆没来得及吃完的饺子。她拿起一只放进嘴里,饺子皮又硬又凉,凝结的油脂黏在口腔,精心喂养的舌头敏锐捕捉到原料的人造气息。味道确令人无比怀念。母亲很相信家传配方,使得这么多年厨艺始终如昨。咽下的瞬间,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恩芝猛地吃起来,边往嘴里塞着饺子,边放声哭泣,悲伤被食物一点点挤出身体。

***

她从地板上醒来,眼睛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细缝,迷蒙间看见面前的空盆,不自觉摸了摸肚子,它填满了食物,圆鼓鼓又冰冰凉,恩芝猛然一阵恶心冲进厕所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吃下餐片,仅仅半日,她又饿了,这是从原理上来说不可能发生的。

***

“怎么了,不舒服吗?”

恩芝摇摇头,呆呆地望着笼中小鼠,它们正承受着相同的饥饿。同事靠近一步,探了探她的额温,嘀咕道,倒挺正常的。恩芝闻到对方嘴里有巧克力的香气,便鼓起勇气要来一块。

“你有多少年没吃过巧克力了?”同事玩笑道,“偶尔放松放松不挺好嘛,你呀,就是凡事都太紧绷了。”

她深吸口气,将小小的糖果放进嘴里,瞬间,油腻包裹了舌头,香精气息塞满鼻腔,可这之后,甜味流入喉咙,抚平脏器的痉挛。下了班,她偷偷买光自动售卖机里所有的巧克力。这是母亲去世后一个月左右的事。

餐片的魔力彻底消失。同事邀请恩芝出门逛街,两片窗帘交接的缝隙微微透进暖意,墙壁上的光痕匕首般发亮,原本还想着该添置几件秋装,下一秒在镜子前又失去兴趣。她直挺挺站在浴室里,与镜中人对视,企图以此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严厉地告诫过,恩芝患上了饮食行为障碍,饥饿是幻觉,而暴食后呕吐的极端过程会伴随体液流失,造成电解质失衡,不仅是心理上的折磨,更会危及生命,甚至死于并发症。这些恶果并未吓退她,反而逐一灵验:

头发失去光泽,眼袋无法忽略,皮肤下的炎症周而复始,脸颊和下巴冒出一片凸起。所幸没有长胖,撩开松垮的睡衣,肋骨清晰可见。肉体正逐渐萎缩,原本饱满的乳房也失去弹力,软软垂在胸前,面色极苍白,不化妆恐怕跟鬼一样。

她打开冰箱,将塞进去没多久的速食一一又拿出来。没加热的炸鱼丸咬起来像塑料,在嘴里咯吱咯吱响,但她吃下大半袋。随后将吐司面包、黄瓜寿司、紫菜饭团、鸡肉串、奶黄月饼接连塞进嘴里。别哭了,别哭了,会噎住的,恩芝心里默念道。一番狼吞虎咽后,情绪终于稍稍平静,她坐在地板上,边喝水边把整根寿司萝卜吃进去。

唾液疯狂分泌,腮帮子酸胀无比,深吸一口气把大桶酸奶一饮而尽,身体里每个缝隙都被结结实实填满。恩芝的舌头拼命忍耐,动作却丝毫不停,唯有吃起东西来,大脑里才会一片空白。

直到再张不开嘴,轻轻活动下就感觉身体里的食物要喷出来,恩芝才会猛然起身冲进厕所,一手扶住马桶边缘,一手手指用力捅进喉咙。胃袋像整个被翻过来,还未开始的消化从嗓子眼飞溅涌出。

清空身体的恩芝回到冰箱前,顾不上衣领沾满污渍,又撕开一碗大酱汤,冰凉粘稠的液体灌进嘴里,来不及咀嚼,豆腐块、蔬菜粒便迅速通过食道,一家三口的分量她不到三分钟就喝得精光,直到肚子重新鼓涨,她再次冲进厕所。食物倒干净后胃液逆流而出,整个胸腔被烧得火辣辣疼。

恩芝靠着墙壁咳嗽了好一阵才有动弹的力气,悲伤和痛苦也一吐而尽,身体轻飘飘的。电解质失衡,心脏跳得沉重,晃晃悠悠找出最后一粒餐片勉强服下,营养物质艰难地调节身体,将意识拉拽回现实世界。

她把自己丢进水里,搓洗很多次才罢休,水面不再冒出热气,恩芝把头埋进臂弯,感觉快被浴缸里的波浪淹没了。

***

“真羡慕,你看起来好瘦。今年新上的秋装都是饿死人的版型,多吃一口就显肚子。”同事掐了掐她的腰,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太瘦的话,也会有很多衣服穿不了呀。”

恩芝听得懂对方言下之意。每天吞进分量不可思议的食物,体重却急速下降着,在外人看来,倒像只饿鬼,是绝对不会被真心羡慕的病态。多厚的妆也难掩盖脸颊浮肿,声音越发沙哑,手背关节被牙齿磨出血痕,幻觉时有出现,好在最近降温,毛绒绒的衣物遮住了发青的颈椎。

她曾努力想要克制,但那条独行的回家路上有太多速食超市,橱窗里摆放的食物色泽鲜艳又品类丰富,在寒气略略聚拢的午夜发散暖融融的香气,恩芝迫不得已闯入,嘴里不由噙满口水。

正在结账的女孩接过店员递来的咖啡,露出食指和中指上的老茧,她离开时,两人目光短短相接很快便分开。恩芝心中一紧,再环顾四周,才发觉呕吐且饱受饥饿之苦的人竟如此之多。

节日那天,她鼓起勇气拨通姐姐的电话,母亲去世,之前回家的约定无人提及。背景音里大概是从未谋面的姐夫的声音,正催促着对方赶快出发,再晚就赶不上飞机了。恩芝飞快终止对话,或许是潜意识想赶紧度过今天,她昏昏睡去,醒来已是傍晚。不知哪家邻居正在聚会,歌声一阵儿接一阵儿,窗外招牌异常得亮。半明半暗里,恩芝观察着实验室中的小鼠,一条信息跃入眼帘。

不论是谁,她都很想去见对方。

“几点了?”

“好像快过十二点了。”

“这么晚过来,很辛苦吧?”前辈揉揉恩芝的头发,在他背后,房间透出光,令人联想到午夜的便利店。他用手暖了暖恩芝发抖的手臂,咖啡杯塞进她怀里,温热的液体流进胃里,幸福得像吞下星辰。

脱掉外衣时,恩芝顿了下,对方随之停住。

“请稍等我一下。”她说完转头冲进卫生间。

或许是心理问题,恩芝总是能闻到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酸臭,她用香皂反复洗了几遍手,认真清理指甲缝隙,拿出随身携带的漱口水含在嘴里,小心翼翼吐出来。做完这些,她回到卧室,前辈已经钻进被子。

“先休息吧,我有点累。”

恩芝愣在原地,半晌才慢慢爬上床,平躺在他身边。她久久注视着天花板,屋里很暗,白墙上有混沌的光。

“其实……”前辈背对她说,“我说节日快乐时,没想到你会过来。”

“是我太过任性了。”

“恩芝原本是很爱笑的女孩子呀,以前那样不是很好嘛。”

她在黑暗中眨眨眼,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别误会啊,我是说,我们的关系还是那时更加融洽。”前辈语无伦次,“怎么不说话,别这么敏感啊喂……”

一大早,实验室里挤满了人,恩芝挤进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所有的小鼠都死了。

尸体是同事帮忙处理的,她愣在休息室许久,脊梁直冒冷汗。不用回放记录,仅仅是看到水盆边的尸体便能知道,很明显,是她弄错了自动投食的时间。长时间处在等待状态的小鼠喝得太急、太多造成急性胃扩张,导致死亡。饥饿溺死了它们。

医疗废弃物暂且被搁置在门口,她几乎能想象到尸体有多毛绒绒、软绵绵,或许还有水在身体里流动的触感,以及袋子下坠的重量。恩芝理应去做更详细妥当地善后,但此刻眼前一片黑暗,吞吐的欲望也淹没了她。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不同食物的香气聚在鼻尖。

恩芝努力集中精神往家的方向走去,刚迈几步,天色就暗下来,街灯全部熄灭,整片大地陷入黑暗。看不见风,街道上却好冷,冻得人手脚发麻。最初理智还在提醒她,都是神经受损后出现的幻觉,而后几团巨大的光晕自地表攀起,漂浮在半空,由此散发的温暖香气将人团团围住。

恩芝左顾右盼,惊得连喊叫都顾不上,行人、商铺、建筑等等东西都消失不见,却剩下她留在这里,头顶和脚下同样漆黑,仅有光球遮天蔽日。

手指穿过那层光晕时,什么都没有摸到,但恩芝确实感到有东西穿过了身体。火自胃里燃起,透过衣物发出亮光,她迷茫地看着一切,身体越来越亮,以至于光球都逐渐黯淡,最后只得消失在一片白色之中,恩芝自己也被冲天的火光吞噬掉。

不知道过去多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面前激烈转动的水涡。

恩芝发现自己正跌坐在厕所隔间里,后背被汗水浸透,有风吹来,像从头到脚拨了盆凉水,镜中的人仿佛大病初愈,又好像回光返照。她踉踉跄跄推开门,发觉身处公司附近的甜品店里,脚下是散落一地的食物包装纸,两腮发酸,而胃却干瘪,看来食物反复进入了身体好几次。而自己是什么时候从办公室逃走的,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

一夜之间,所有的枫叶都变红了,阳光穿过树梢投下红色的光,整座城市燃烧起来。迎来枯水期,江岸被文化活动占领,从早到晚都聚满了人。从前观众会得到一袋橙子,如今主办方只能靠分发橙子味的糖果给大家带来些秋日气息,这小小的改动在时代的浪潮前显得微不足道。对于许多远道而来的人来说,至少甜味是真的。

橘黄色的光影如粉末般填补天地,有风吹来,海报和裙摆不受控制的腾起、下落。挨过漫长夏季,城市仿佛焕然一新,人们从伞下钻出,暴雨与烈日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恩芝醒来,看到窗外的景象才发觉已经在医院待这么久了,无论是谁消失,世界还是照样运转不停。

同事婉转地建议她暂时不用想工作的事情,先观察观察,实际上,就算还能回找到工作,她也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彼时身体全被那团饥火从内里捣碎了,救护车来的时候,整个人只剩皮包骨。受损最严重的还是脑子,快转不起来了。

病房气氛沉默,因为各种原因被关进来的人大多无话可说,唯有床头屏幕中的机器女声时刻传来几句鼓励。

针对恩芝的情况,进食次数是强制性的,有时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小鼠中的一员,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全部控制。每天有大半时间被困在床上吃饭,通常吃到双眼发涩,才能够停止,手脚随之被牢牢束缚,检测消化完成才有活动的权利。

若不是亲身经历,恩芝难以相信人类的身体竟有如此弹性,短短十几日便像吹足气的气球,皮肤一按一个坑,骨与皮之间仿佛是被注满了水。恩芝看向镜中又虚又胖。还好这幅窘态没被任何人看到,现在体重达标,她终于快得获自由。

“恭喜出院——”机器女声在耳边响起。

恩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向窗外,枫叶已经满树满地,枝与枝间隙,熟悉的身影由远至近,对方原本放松的肩膀也随着步伐一步步展开。

“为了庆祝您恢复健康——”

恩芝手心直冒冷汗,玻璃倒映中的自己,满面油光,比学生时代更加糟糕,她手足无措,巨浪般的饿意喷涌而来。

“我们特意联系了您的家人——”

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恩芝看向房间里的水龙头……

(完)

编者按

这个故事里的未来世界,有最廉价的人造食品,价格贵一些的餐片,以及非常昂贵的真实食品,不同的经济地位隔开了人们的饮食习惯,也隔开了人生。作者没有把主人公的处境简单归结为某种技术造成的变化,她所遭遇的,是普遍的人生问题,在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表现,在这里,通过食物这一话题,传达了出来。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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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来自新世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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