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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事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2-05 22:40:07

记录一些春节时期听到的,外公的故事

一.

项加水的前半生,过得很闷。

三岁那年,一个他不曾谋面的妹妹于产房中带走了他母亲。草草结束丧事后,父亲带他到大伯家,指着床上的大伯说:

“以后你就喊他爸。”

他懵懂地进了屋,懵懂地喊了爸,妈。他的‘爸’横着一条瘸腿,向他微笑,而他的‘妈’端坐在木椅上,望向他的眼神让他浑身发冷。

这天,溪上村下了好大一场雪。村里人都说,这是瑞雪。但在百里外的南京城,日军刚刚在城墙上插上膏药旗。加水丢掉了一个家,和许许多多的孩子一起。在那年,没有人知道,孩子与孩子的国,都将去哪。

二.

木工行里分门别类,罗圈匠、箍桶匠、模子作、点子作.......一行有一行的器活,而加水的大伯便是大木匠,梁柱门窗隔窗都是他的手艺。他的木工极好,十里八乡的屋舍都请他督建,名望自然也极高。娶妻那年,他办得是全彩妆,锣鼓号声响了一路,那场面直到二十余年后仍被村人在嘴里咀嚼着,连带着那媳妇一起。

媳妇是双庙人,和溪上隔了一个乡。她来时,嫁妆盒里带了三块银洋和一副银镯,都雕着龙纹。她的举手投足端正雅致,面容也秀丽,乡里人都说那是个深闺小姐,也只有大伯这样的大木工才浮得住这般深水。

而加水只知道,家中那个瘦黄尖脸的女人让他很害怕。

她不让他喊她‘妈’,不让他哭,也不让他乱跑。饭桌上的规矩更加多,什么人坐什么座,碗筷如何摆,吃饭如何吃,稍有违她心意,她便用那双眼盯住他,盯得他后背发毛。

和其他农家妇女不同,她不打孩子。她喜欢拧。她不剪指甲,加水一犯错,她就拧他,两个长长的指甲往嫩肉里死抠。她做的针线细致,拧人的力道也细致,若不细看,便也看不出伤痕。有时大伯进屋,她便收了手,轻轻抚摸他的头,用她那口吴侬软语笑着问:

“宝贝啊,为什么哭啊?”

三.

长大后,加水常上山帮家里砍柴。背起柴篓,拿起柴刀,那便是他唯一能逃脱那女人的时候。在村头巷尾,总有乡人问他:

“你是大木工家的?”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溪上村就几十户人家,木工家中多个孩子,大家很快便都知道了。有人诧异:

“应四妹不是生不了吗?”

这时候就有人说:

“是他弟弟送过来的呀。大木工哪来的孩子。”

加水听到这些议论,并不驻足。他只是往生父家看一眼,便朝着窄小的青石道上去了。

四.

青石道是邻村一个石匠铺的,直通到大伯家门前。这条道是大伯主张修建的,串起村中的每一户,当年提出要修时,他说:

“请石匠的钱,我出一半。以后,咱们就不怕裤脚上沾泥巴啦。”

加水同样不知道这些,他只晓得,裤子脏了会被拧,所以他砍柴时也分外小心。大伯外出做工时,整个房子就只有他与伯母两个人。房里万般寂静,只有木头的霉味让他感到时间的流逝。伯母做饭时,他就把头埋到柴堆里;吃饭时,他就把头埋到饭碗里;饭后,他把头埋到课本里。

或许是常年累月地“埋”着,他的成绩是班中最好的。

五.

加水没练过字,可他的语文老师从未见过字写得和他一般好的学生。

他亦没练过算数,可数学课上,他总能算得越快越准。

他记性也好,古诗文念而成诵。纪律更好,从不与人打闹。老师常与伯父说,这孩子哪哪都好,就一个问题:不敢说话。

伯父回家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晓得,只听得伯母的锅铲在锅底铲出尖锐的声响。

小学毕业后,伯父想让他去读初中,伯母却说,他手脚麻利,在家里做做活多好。

夫妻两个吵起架来。加水他听到伯母说:

“我迁就你那么多年了,听我一句不行吗!”

‘迁就’是个耐人寻味的词。大伯老实,又能挣钱,也不打老婆,加水不知道伯父除了一条瘸腿外有什么配不上那女人的。那时他已听伯父说过,那条瘸腿是一个猎户走火弄伤的,两人本是好友,这伤什么也没赔就过去了。他问伯父:

“这也能忍吗?”

现在,他望着大伯低下头的模样,似乎知道了为什么。他第一次觉得,心中好闷,可他不敢吐气。他像只鸵鸟般将头埋进了膝盖,看不见女人的脸也看不见未来。

六.

在故乡,把女儿从县城嫁到山村,往往是让娘家丢脸的事。但在1958年的二月二,陈冬仙的父母仍把她送到了溪上村。冬雨初霁,满土路的泥泞,路边的群山紧紧咬着天空,脚下的河流得缓慢,陈冬仙觉得自己好像进了张巨口。她望着远处寒酸的屋舍,掩面哭了起来。

她安慰自己,或许那个未曾谋面的新郎会是个好人。他们行完了婚礼,洞房里掀盖头的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多少年前,当应四妹第一眼望见小加水时,同样的嫌恶也曾浮现在她的眼里。

他丑,太丑了。黑脸,塌鼻子,小眼睛,嘴里还一股腌萝卜味。洞完房后,她呆望着天花板,怨念烧到了另一个时代。

那年,她年轻的父母撞上了一场饥荒。他们沿村路乞讨,行将饿死之际,一个瘸子把他们喊进了自己家。他们就住下,白吃了一个月的饭。临走时,她父亲指着母亲鼓起的小腹,又指指六岁的加水,说:

“若是生了女儿,便配给你们家作儿媳。”

多少年来,这句话支撑起她的无数幻想,如今都已在床榻的摇晃声中破碎。她听着丈夫的鼾声,觉得天要塌了。

七.

新婚后的第三个礼拜一,加水出门上班了。他有个不错的单位:朱溪乡的良种繁育场。场长选人时,想找个老实人作会计。多年来,大木工儿子的纯良已在乡中出了名,作为一个小学毕业生的他,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拿上了红印章。

当会计的第一天,他在食堂一顿吃了四个馒头,就着一大粥与咸菜,都是别人帮他拿的。他太惊讶了,原来吃饱饭是这样的滋味。一张黑脸让大伯母的厌恶贯穿了他的童年,他记得每次家中杀鸡,按大伯母的规矩,大伯吃鸡头鸡腿和鸡翅,她自己吃一个鸡腿和鸡翅,大哥吃一个鸡翅一块肉,剩下的肉几个兄弟姐妹每人一块,而他只有一个翅尖和一口汤。

如今小小一个红印章就让他吃饱了,他又惊又喜又悲。大伯母的那张脸浮现在眼前,他摇摇头驱散掉,开始认认真真地工作。

工作初的一个月,妻子与伯母都对他和声细语的。早晨起来,他沐浴着天井的阳光,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是个人了。但到月底,场里发工资时,他揣着十几块钱兴冲冲地往家跑,却又看到伯母立在家门口。

他上前,刚要问好,她便向他伸出手:“外套给我。”

她的手往他的口袋里一摸,把钱都放进自己的围裙里,又问他:

“有没有私藏?”他呆愣住。妻子正从门后望他。他说:

“没有了。”

八.

没有了。

这是陈冬仙与加水争吵的开始。男人的窝囊让她难以置信,她数落他,他愈沉默,她骂得愈大声。

而婆婆就在一边,边打着针线边听,听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加水下班时,她又去翻他的口袋,这次翻出来的是几寸布票。她扬扬手放他进去,身后又响起骂声。

第三日,第四日,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陈冬仙夜夜抹着泪骂他,而他甚至连吭都不吭一声便上床睡觉。他不哄人,也不辩驳,他只吞咽,咽下自己的窝囊,婆婆的强势,妻子的嫌恶,胃口大到让陈冬仙绝望。

可有一天,她只说了两句,一个耳光就抽到了她脸上。

“你怎么敢的?”

在他眼里,她第一次望见了疑惑与恼怒。

“你算什么东西?”

又一记耳光。她被抽得发懵。

“老子的钱,想给谁给谁!”

一阵闷响,天旋地转。那是柴刀柄抽到了脸上。她哀哭着滚下楼去,一路跑到麦场,而加水就拎着刀在后面追。

“别追了!别追了”

“我打死你!打死你!”

就这样到了后半夜,她逃了出去。群山间呜呜响着风声,她不敢停下脚步,生怕她红了眼的丈夫会一刀砍过来。溪上到县城的二十里路,她只跑了不到三个钟头。

九.

陈冬仙跑过不止一次。

新婚后的第三天,她第一次下厨房,饭菜端上来时,大伯母的责骂就让她流了眼泪。她不懂,为什么要先上菜再上主食,为什么自己不能坐在东边的条凳上,为什么腌好的笋干连动都不能动一口。她用眼神向丈夫求助,而丈夫喝着粥,比驴吃草还安静。

两天后,她跑了。跑到一半,外公把她拽了回来。七天后她又跑了,这次是大伯母把她拽了回来。在卧房里,她听到婆婆对公公说:

“就该弄把锁把她两条腿锁住。”

鸡叫时,她看到公公拿着刨刀刨木头,又跑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逃跑成功,在娘家,她发誓自己再不回那个穷山沟了。她母亲听完她的遭遇,只哄她睡觉。一种久违的温暖回到身上,她哭了。

这之后的半个月里,母亲一遍遍给她描述当年的情景,又说婆家没了她会怎样怎样可怜。年轻女子的心总是软的,当一场夏雨将街道洗了个干净,一辆轿子停在陈家门前。母亲说:

“回去吧?”

她抚摸着小腹,似乎早已预感到这天的来临。这次回去,她便要在项家扎根了。

可她仍望着楼下的轿子,轻轻点了点头。

十六岁新婚时,她都没坐轿子。

十.

加水见妻子回来,只是草草道了个歉,仍然没哄过她。

在他眼里,或者说,在伯母的口中,儿媳妇洗碗摔碗,扫地也不干净,怎么做怎么错。加水唯伯母命是从,而陈冬仙的责骂更是火上浇油,叫他不分青红皂白便打了人。夫妻之间从此隔开了一层障壁,冷战、沉默、各司其职,生活渐成一潭死水。

打破这死水的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在小年夜,他们的大儿子出生了。而一个月后,她再度怀孕,奶水就此中断。三月,春寒料峭,大伯母用襁褓将小孙子裹得紧紧,出门到处去找奶妈。加水立在门边,望着女人匆忙的背影,心像被拧了下般疼起来。

他的大儿子有十三个奶妈,而他十三岁还不知饱腹何味。

而这居然是同一个女人所为。

十一.

第二个孩子出生后,陈冬仙的心渐渐定了。她与丈夫仍然吵架,仍然冷战,她学会了像婆婆刁难自己那般去刁难丈夫,而他对羞辱的胃口似乎愈发大,再没有出手打过人。

笔者猜测,这大概是应四妹忙着照料孩子的缘故。

育种场在1961年关了门。加水又辗转到别处做会计。五年后,他回家务农,从此把自己埋在庄稼地中,一埋便是五十年。

这五十年里,他养育了三男二女,有关他们的故事还很多,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老大与老二。

或许是继承了加水的基因,老大从小学业优异。又因家中人尤其是大伯母的宠爱,他言谈流利,说什么都很自信。但在高考中,他两度失利,凭第二次复读考了当县状元。

从18岁考到20岁,缺失的三年谁来补?答案是老二。

他比老大小一级,老大第一次复读那年,他也高三。高考的前一个礼拜四,下着大雨。陈冬仙跨过门槛去豆腐坊,就看见他站在雨里。

“怎么回来了?”

“妈,我不考了,反正也考不上。”

他抬手拭掉睫毛上的水珠,笑了笑:

“我干活,给大哥挣钱去。”

他满心以为,母亲会夸他懂事,毕竟,他的成绩一直不好。可骂声骤起,较雨点更密。那天他故意没麻烦父母来接他,可二十里路,换来的只是骂声熄火后一把冰冷的柴刀。

“那你砍柴去吧。”

他接过刀,愣了愣,走了。

她连门都没让他进。

十二.

应四妹一直活到七十四岁去世。从1976年起,她便不再做事,每天下午坐在家门口,看家中孙辈们砍柴归来。若是柴火的品种好,又直又光,她就叫他们留下,带回去的就是次的。不止柴,其他果蔬也都如此。

她死后留下了许多腌菜。瓶瓶罐罐,码得齐整,都用大伯亲手做的盖子盖得很紧,邻居家尝了,都说很好。

如今的加水早已活过大伯母的年纪,却依然沉默寡言。但他仍写得一手好字,仍能读书看报。在县城的家中养老时,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当年的小学老师居然就住在隔壁。九十多岁,一把白胡子。笔者回家时,常看到他们一起坐在檐下,无论晴雨。半个小时,或一个时辰,什么也不说,任风穿堂而过,吹得巷尾寿衣店的青布门帘,哗哗作响。

[责任编辑:li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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