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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想世界】走钢索者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2-18 21:04:09

等微微晃动的视野归于平稳,他再次向前迈出了一步。眼前是横亘的蓝天与散布在头脚两侧的纯净云层,一片朦胧的乳白色光晕在视线尽头微微闪动。走钢索者手握一根平衡杆,在略显乌黑的银白色钢丝绳上缓慢行进。他感觉很冷,牙齿发颤,矫健而光滑的双腿被扑面而来的风用力拍打着,几乎要失去知觉。薄雾傲慢地挺立在前方,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一闯进去,寒气便深深扎进皮肉里,像胶一样牢牢粘住身上的关节,难以活动。

这是场独角戏。没有多余的演员,没有助演和后台,甚至没有观众——或许国王还站在露台边看着他,但这毫无意义。舞台浓厚的幕布——水雾已把一切视线阻隔在了百米之外。一想起那位年逾古稀的老国王,走钢索者的心中就激起一阵凄凉之感。他额头上的皱纹,如斗牛犬般松弛的面容,生了厚重白翳的双眼,以及那直拖到地上的白色胡子,无一不让年轻力壮的走钢索者心生怜悯。唉,那可怜的人已经快被折磨疯了,他和他的臣民一样,都被忧愁与哀叹摄住了心魂。

每想到忧伤的事,走钢索者的心便会被强烈的责任感笼罩住,激起足以突破困境的勇气。他用熟练的技巧保持平衡,再次迈开脚步,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呼啸的风麻痹了脸颊上的肌肉,眼泪也夺眶而出。整个世界好似都被朦胧的灰包裹着。好在过了不久,太阳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将寒冷和迷雾一扫而光。痛苦的感觉如梦幻般消失了。他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喘息时间。走钢索者小心翼翼地摆正姿势,调整呼吸,让光芒疗愈自己紧绷的身体,精神也随之放松起来。然后,冷不防——今晨那段令人难忘的回忆悄然而至,好似一只飞蛾落入思绪的花海,在微风扬起的意识之流中翩然起舞......

数小时前,薄暮刚刚将夜放逐到地平线的远端。走钢索者从村长那里收到邻国的消息,请他速速前来会见国王,没有说明任何理由。虽然满腹疑惑,但君命不可违,他只得连忙起身出发,途经满地朝露的森林赶往首都。这国家很小,只有一座城市,外围被高耸入云的城墙环绕着。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城墙厚重的吐息,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把密令交给站岗的士兵,穿过拱形城门,匆匆踏入了城市边缘的街巷中。

刚一进城,足以让两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道便在眼前铺陈开来。居民区的双层建筑林立在两旁,侧面是新刷了白漆的山墙。几扇窗户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仅有少许中流露出微弱的烛光。走钢索者走在栏杆外的步行道上朝内窥探,一个肌肉强健的果农正拉着一车苹果,在房屋间的小巷中缓慢前行。沉默地望着这一幕的是一名靠在墙边的老妇。她披金戴银、身着黑纱,憔悴不堪的脸颊如骷髅般苍白瘦削,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玉石戒指,在弥漫的烟雾里闪着暗淡的莹绿色。过了一会儿,太阳升起,阳光从房顶倾泻而下,一段狭长的阴影从她脚下延伸出来,似有一只无形的幽灵正潜藏其中,伺机而动。

沿着石砖小路笔直向前,两旁的白色楼房渐渐被五彩缤纷的平房取代。在酒馆和商铺的古铜色招牌下,几个不省人事的醉鬼斜躺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将恼人的呼噜声宣泄出来。他们的衣服看上去价值不菲,只是藏在外套内的衬衣前襟沾上了淡淡的酒红色。旁边滚动着一只枯涸的空木桶。残存的葡萄酒从桶口流出,在地上绘出一幅树形图案。不断延伸的枝杈闪耀着紫水晶般的光泽,一寸一寸向前生长,最终在距离走钢索者脚边几厘米处停了下来。

顿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一股令人胆寒的力量——正笼罩在小镇上方,像农民播撒种子般将阴霾和颓丧散播至每一寸土地。走钢索者连忙绕过酒渍,加快脚步,从路的另一端绕过酒馆汇聚的街道,深入到安静的市场里侧。由于国王没有告诉他宫殿的具体位置,所以只能在城内四处打探,找人询问。人们尚未从酣眠中苏醒,街上阒无人迹,只有悠扬的号角声不时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在空气中舒缓的游动。不久后,等音量渐弱,又有新的一声骤然响起,反弹在房屋的墙壁间,像波涛般一浪接着一浪,拍打着岸边的海滩。走钢索者侧耳谛听,识别出声源在西方。他穿过广场和小巷,沿一条鹅卵石小路走过种满矢车菊的圃园,最终在钟楼顶层找到了那位手持号角的中年男子。

那人留着寸头,头发斑白,三条睿智的皱纹烙印在额头上,深深的眼眶笼罩着漆黑的阴影,表情含蓄,让人无法轻易察觉感情。他腮下没有胡子,嘴唇边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向外突起,粗糙的皮肤上透出健康的红色光泽。等走钢索者走上钟楼顶端的阳台,他立马迎上前去,握住这位年轻人强壮有力的双手,招待他坐到了火炉旁的藤椅上。

不加防备的微笑在走钢索者的脸庞上一闪而过,因为他刚一坐下,视线便立刻被挂在墙上的某物转移了过去——那是一幅油画,四四方方,装裱得很体面。画中有两条青黑色的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形成一个闭合的圆。天蓝色的背景映衬着这两条动物诡异的姿态。画家作画时别有用心地耍了个花招,刻意没有将它们的样貌如实临摹在画布上,而是代之以映在水中的姿态。蛇身遒劲的力道和转瞬即逝的朦胧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好似由积木搭成的摩天大楼,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瞬间崩塌。走钢索者看得入了迷。他头轻轻一歪,脸上的表情凝固般恍惚。

“抱歉,先生。”他用难以置信的语调对坐在对面的男子说道,“我实在很好奇,为何您要把这幅画挂在钟楼里。”

“哦,你说这个。”男子瞥了那画一眼,“因为我们时刻需要警示——那里画着的是我们的敌人,让整个国家发疯的可怕家伙,名字叫乌洛波洛斯(Ouroboros)。如果你从市场那边过来,可能已经看到了人们烂醉如泥的样子。这全都是那两条蛇的诅咒害的......谁知道这种日子还有多久才到头呢?”

男子摇了摇头,脸上的阴影变得更深重了些。他将手靠在窗台边的墙沿上,望着不远处的草地、小溪,以及恐怕会永远沉寂下去的街巷,发出了掷地有声的叹息。

“日复一日,永远不会变化的时间,这就是乌洛波洛斯(Ouroboros)给我们降下的诅咒。”男子接着说道,“我们已经走过了几百个相同的昨日,还要继续奔向更多毫无变化的明日。无形的、无限的圆困住了一切——庄稼无法全部收割完成、树叶永远落不尽、第一个雪夜不会到来、分隔两地的人失去了相聚的契机、画家无法让调好的颜料维持一天、小说的结尾永远被囚禁在了空白的稿纸背后。不过同时,我们有了饮之不竭的美酒、用之不尽的能源和财富。青年人得以永葆青春、某些老人则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永生夙愿。但是,话说回来,有谁愿意让人生止步不前?又有谁愿意让文明几千年的沉淀和我们几十年来切切实实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呢?没人喜欢这可怕的诅咒。我们是时间永恒的囚徒,甚至比和监狱里的死囚还要痛苦——至少他们还有死亡这一一劳永逸的解脱之道......”

“真是可怕的诅咒......”走钢索者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为什么那两条蛇对你们这么狠毒?是谁触怒了它?”

男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根本没有听到走钢索者的话。扬尘从附近的虚空中缓缓落下,画出一道螺旋状的怪异弧线,他灯芯绒毛衣上的一个线头随之摇摆起来。走钢索者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只好一直盯着男子的侧脸。透过潜藏在眼眶下的心灵之窗,他看到一丝微光蛰伏在男子的灵魂深处,渐渐变得明亮、耀眼,随即似炙热的火苗般在乌黑的瞳孔中摇曳起来。那火苗忽明忽暗,难以保持稳定。

“不过,幸好我们盼到了您。”过了一会儿,男子露出笑容,两侧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晕,对走钢索者说道,“您是国王招来的杂技团成员吧,幸会。我是钟楼的管理员。由于得整天整夜守在这里,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守夜人。是听到号角声才赶过来的?”

“没错。”

“那就对了,号角是专门为你而吹的。镇上没人对这种慢慢吞吞的声音感兴趣。恐怕就算一千头牛在广场上低吟,也不会有人来制止,任凭它们叫上一整天。因为夜色要么把它们从空间中清理干净,要么将它们彻底保留下来,任何人为的举措都是毫无意义的。对生命和现实的倦怠——这是比死亡还要可怕千倍的东西。”

说到这里,守夜人站起身,走到身后不远处的壁炉旁,从椋木书架中抽出了一本古书。书很破旧,书脊用线重新装订过,残损枯黄的封面上刻着几道深深浅浅的折痕。守夜人把书放到两把藤椅中间的木桌上,将做了标记的一页展示给走钢索者看。

“这书是国王陛下从图书馆的古籍堆中找到的,上面有破解这个诅咒的方法。”守夜人指着书上磨损的一幅手绘说道,“乌洛波洛斯的巢穴在高空的另一侧,必须前往那里才能使诅咒失效。”

在守夜人粗红的手指下方,一条用墨水划出的笔直细线从一座塔形建筑的露台边缘延伸出来,与那两条衔尾蛇的图案相连,线段上方悬着两行走钢索者看不懂的文字,一个像箱子一样的方框框住了它。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通往巢穴的路就在这个塔上。”走钢索者说,“请允许我做个大胆的假设——那条路是一根笔直的钢索,否则没有必要专门请我这么一个专业的杂技演员过来。”

守夜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身体向后倾斜,靠在了弧型的椅背上,说道:“那座塔是国王陛下居住的皇宫,高耸入云,没有人爬到过顶楼。今天雾浓,你要平时来,绝对一眼就能看到,极其醒目。钢索则是陛下探索到第八十一层的时候找到的。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因为除了你以外,我们再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守夜人朝角落里的落地钟转过头去——七点十分,太阳已经在东方的天空上燃烧起来。他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好像要去找什么东西,但愣了几秒后又坐回藤椅,并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地图,交到走钢索者的手上:“这是去往通天塔的地图,很遗憾我没法陪您一块儿,陛下不愿见任何人,除了你。不过别担心,只要照着上面的路线走,很快就能走到。您可能不知道这事有多么紧迫......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动身。”

守夜人作出一副送客的样子,上身前倾,再次握住了走钢索者的双手,仿佛要把浑身的热量都传导给他一般牢牢地紧握着。走钢索者望着他紧锁的眉头,颔首微笑,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站起身,朝窗沿下死寂的街道看了看,然后顺着楼梯走下钟楼,很快消失在了东方一道上行的斜坡后面。守夜人终于泄了气。他又坐回那把藤椅,左肘立在扶手上,用和刚刚一样的姿势托着脸颊。独特的视角将世界静止的一面包覆起来。微风中的扬尘、摆在橱柜中的高脚酒杯和三瓶尚未开封的雪利酒、余震未消的钟,以及在墙角滴答作响的指针......这些事物凝望着守夜人,凝望着地板上昏暗的阴影,也凝望着每一个临近反复记号的夜之乐章。而他,一个彷徨无依的四分音符,只得以同样的缄默凝望自己佯装出来的微笑,以及他刚刚送走的,一次次破灭的希望之光。

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走钢索者穿过市区,沿小路走过了一片片种满蔬菜和庄稼的田地。地里收成极好,和几百天前相比全然没有改变。他想起了那幅乌洛波洛斯的油画。除了人的记忆,一切都像干涸在画布上的颜料,永远保持着原状。田地尽头有一条河,像一把刀将陆地拦腰截断。他走在桥上,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之前在居民区中遇到的那位果农。果农头戴草帽,车里的苹果就像守夜人的脸颊一样光泽红润。独轮车的轮子吱吱呀呀地叫着,朝河岸边滚去。

到达岸边后,果农把车停住,单手扶住车把,用另一只手抹了把汗,甩到水面上激起了丝丝舒缓的波纹。但紧接着,伴随着沉闷的响声,一簇簇水花升腾而起,浮泛在周围的泡沫开始鼓胀、爆裂,水流也好似因地震战栗地发出尖啸——原来是果农将车上的苹果倒进了河水中,等全部倒完,他便开始推车往回走,口中还嘟囔着些什么,看样子打算再运一车过来。当二人在桥上擦肩而过时,走钢索者隐隐从果农口中听到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好像在说:“还得运些、还得运些才能填满。”

眩晕,一阵猝不及防的眩晕,将走钢索者的意识从体内拖拽而出,扔进河里,和那些苹果一同顺流而下,汇入大海。他深深吸气,清爽的风混杂着枯叶的香气流进鼻腔。他踉踉跄跄地跑过桥,国王的宫殿矗立在一条小巷的尽头。小巷两侧是错落有致的砖房。望着那一扇扇牢狱般空洞的窗户,走钢索者不禁开始怀疑——有多少人和那果农一样做着荒唐的事?又有多少人在这场轮回中丧失了理性,丧失了人生的意义?他想起自己的家乡,那毗邻麦田的一个小村庄。每逢秋季,麦穗便会畅饮阳光的精华,在微风中鼓起壮硕的麦粒。慵懒的青牛打着盹儿,栖息在炊烟升起的青砖绿瓦下。人们热情好客、才华横溢,一颗颗质朴的心中总能迸发出诗情的火花。他们吟诵的牧歌和史诗悠扬婉转、荡气回肠,无一不被人们传颂。整日都能听到浑厚有力的嗓音响彻在阡陌上、田野间。

和那里相比,这座由财富堆砌起来的城市简直就是死神的宠儿。他走在小巷的正中央,就像走在两团黑暗间唯一的光明里。风的哀歌在耳边清冷地唱响。国王的高塔近在眼前,一畦长势茂密的金银花将花园与外界隔开,内侧精心布置过的陶瓷花坛和灌木隐约可见。他站在大门口四处张望,发现一个大约三岁的孩子躺在花园外侧尽头的水坑中,如一只羽翼未丰的失足小鸟般绝望地挣扎着。湛蓝的天空和肉色的云朵反射在水面上,将他的小脸衬得更加通红。那孩子面露痛苦,口中呻吟不断,正在对几双踩踏在他身上的脚进行毫无用处的反抗。只要他稍微动一下想起身的念头,就会有人上前拖住四肢,强硬地把他的脸按向地面,然后其他人便一拥而上,用不大不小的力道开始下一轮新的折磨,像精准的酷刑机器一样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在它运作的过程中,一直有不绝于耳的尖锐大叫和狂笑声迸发出来,酷似齿轮咬合时的噪音,把急促喘息的街道压得更加疲惫不堪。

走钢索者想也不想,立刻冲进花园,径直穿过了皇宫的拱形大门。他费尽力气才遏制住愤怒的冲动,甚至没有注意国王就站在他身边。劝阻是毫无意义的——他知道——如果一切都会复原,就算他们把那可怜的孩子打死也不足为奇。人类残破的面具下,生命就是蝼蚁,根本一文不值。信念、道德、法律、责任——一切都腐败在了时间的圆环上,仅剩下贪婪的兽性和施暴的快感将仅存的善良与纯真啃食殆尽。

必须尽快前往乌洛波洛斯的老巢——走钢索者意识到——而且越快越好。

国王依旧倚在门框上,呆呆地望着花园尽头那几个高低起伏的狞笑头颅,直到一阵风拂过脸颊,他才转过身,一步步踏在脚下的天鹅绒红地毯上,朝立在蔷薇石英台阶上的王座走去。走钢索者的视线跟随他的脚步移动到宫殿里侧。石英台阶的正下方有一张涂满白漆的长桌,燃尽的蜡烛刚在古铜色的托盘中流下最后一滴烛泪。几米外的墙角处有一个五斗柜,头上顶着青白相间的中国瓷器和一枚石榴石色的果盘。一幅正方形的哥白林织锦画将身子从五斗柜背后的石墙上探出,衔尾蛇梦幻的黑色线条幽幽浮现于顺滑的丝绸中。

国王走到长桌边,拿起一把银刀,一边轻抚上面的花纹,一边走上台阶,坐到了裹着貂皮的王座上。那花纹像是中国传说中龙的某个儿子,长着一双酷似铜铃的眼睛,獠牙尖锐而有力,从血盆大口中伸出,清晰可见。

“我差点就用这把刀了结了这条老命。不过好巧不巧,蜡烛刚刚熄灭的那一刻,你从巷子的那头现身了。”国王用沙哑无力的声音说道,“我能看出来,年轻人,你和我一样焦急。但要做好心理准备,即将迎接你的是一段漫长到令人厌烦的旅途。”

“没关系。”走钢索者说,“只要能消除诅咒,再难的任务我也会尽力完成。”

“很好。那随我来吧。我知道你不会后悔,但请记住,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国王从王座的扶手上拿起一把钥匙,低下头,颤颤巍巍地上了楼梯。不知是不是错觉,国王苍老的脸显得更加哀愁,好像他从千里之外呼唤来的不是拯救国家的英雄,而是个难以处理的钉子户。

上了楼梯后,走钢索者才明白国王口中的“漫长旅途”是什么意思。从一楼到八十一楼,足足耗费了他们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国王的速度比乌龟还慢,而走钢索者为了保存体力,不敢独自一人快速攀爬,只好和老国王保持一致。他就像永远跑不过乌龟的阿喀琉斯,只能在被圈定的范围里施展身手。

终于到达了特定的楼层。国王用钥匙打开一扇玻璃门,到了塔外一个宽阔的扇形露台上。三股钢丝拧成的钢索从露台边缘的弧形石壁中延伸出来,直刺向遥远的云端。朦胧的光在视线尽头微微闪动,混杂着虚幻和澄明。一个内在的声音告诉他,那里就是乌洛波洛斯的巢穴。

声音——内在的声音,敲击着走钢索者的鼓膜,告诉他不必再深陷回忆中,该继续前行了。说来奇怪,他对这声音的印象颇为强烈,好似在遥远的过去就已听到过。和守夜人的号角声不同,它不仅不存在于空间中,也不受时间的制约,宛若一根丝线穿插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将无数难以契合的记忆碎片串联在一起。

“闭上眼睛。”

那根线颤动时发出的音波组成了这几个字。

“快把眼睛闭上。”

既视感,强烈的既视感,把走钢索者的意识抛进茫茫虚空中。他感觉自己昨天在同样的地点听到过这句话,前天、大前天也是一样。那声音呼唤着他,就像母亲呼唤陷入沉眠的婴儿般轻柔。走钢索者与这呢喃声一同停下脚步,额头上冒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这要么是好奇心开的一场玩笑,要么就是乌洛波洛斯狠毒的暗示——走钢索者不禁这么想,怎能在紧要关头放任自己去玩这种危险的把戏?他曾亲眼目睹过轻浮的同行从高空摔到地上时的情景,血液蔓延的形状和市场地面上的葡萄酒如出一辙。他隐约看到那亮紫色的反光中,有一张痛苦的稚嫩脸庞在闪动。可惜,这种脆弱的联想已经勾不起伟大英雄的坚定意志了,坠落的恐惧正主宰着一切。

走钢索者的双腿开始颤抖,不仅因为害怕,还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被预定好一样精准。耳边的风、脚下的触感、膝盖弯曲的弧度、心中的所思所想,都令人泄气地重复着某个幻梦中的情景,牢牢印在了串起的记忆残片中。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坠落时的丑态——华丽的小丑服在胸前鼓起,四肢像风车一样旋转摇摆,甚至比破布还要脆弱不堪。终于,失重感代替了疯狂的幻觉,脚下的钢丝恍若波浪般上下起伏。

“把眼睛闭上。”

那声音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和他家的那头牛一样懒洋洋的。心灰意冷的走钢索者已经无法再向前迈步了。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要稍一不稳就会前功尽弃。心脏像囚犯一样,猛烈击打着囚笼的铁栅栏,仿佛要脱离主人的管控独自存活。

但是,就在此时,走钢索者抓住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那便是不再将那句咒语视为干扰,而是试着照它所说的去做。他牢牢闭上眼睛,就像即将坠崖的人牢牢抓着崖边般全神贯注。顿时,无边的黑暗将视野吞没,内与外的界限逐渐淡化、消除,和自我的意识、芜杂的思绪,以及深沉的恐惧一同被头脑排出体外,散到茫茫的虚空里。随后,一股莫名的暖意取代冰冷的幻觉,包裹住了他冻僵的双脚。脚下的触感不知为何开始变得坚实而平坦。他尝试迈出脚步,发现钢索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正朝远端不断延展的宽广大道。沿着这条路,走钢索者直接闯入了那片遥不可及的朦胧微光,闯入了“乌洛波洛斯的巢穴”。

在亦真亦幻的世界中,层层嵌套的迷雾被普世之光消融殆尽。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衔尾蛇,只有细腻潮湿的水珠拍打着肌肤,刺激着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他顿时了悟了一切,真相的光芒从头顶灌入,刺激着他的太阳神经丛轮——这是由八十次轮回酝酿而成的胜利之酒,甘美而香醇。而那些失败的经验、一次次坠落时的懊悔,全都回到了他的记忆中,为这美酒添上了一点点苦涩的余味。走钢索者想起了守夜人和国王,想起了他和他们的八十一次会面,也想起了城墙的八十一声叹息、号角的八十一次鸣响。他意识到,没有什么事物能够永存,因为万物的价值只能被此刻所理解。而纷纭复杂的过往,就像血肉化作身体一样进入了我们的灵魂深处,并被超越时间的某个事物带离我们的肉体,就像飞入太空的飞船一样,将它洒向一个未知的纪元、未知的世界......

伴随着一声惊呼,走钢索者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纯白色的床单。床头柜上有一个金属盆,深绿色的毛巾正在其中舒缓地漂浮着,像一只缩起手脚的海龟。走钢索者的妻子——一个身形苗条而壮实的农妇坐在一旁的木椅上,眼睛睁得老大,茶色的瞳孔中反射着正午和煦的阳光。

“哦,看来这果然只是一场梦。”走钢索者露出不可思议的微笑,“我睡了多久?”

“整整八十一天,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妻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木然,她尚未从超出自己承受范围的震惊和喜悦中缓过神来。

走钢索者知道妻子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他吻了吻她的左脸,然后试图从床上下来。双腿绵软无力,但勉强还能挪动。他把脚伸进拖鞋里,双手向后撑在床上,尽情感受着脚下那块橡木地板的独特触感。那块不幸的地板曾被失手打翻的洗脚水泡发了,高高向上拱起。他试着把它往下踩,想借此找回用力的方法。

家中的景观一如往常,没有变化。作为村中技术最为高超的走钢索表演者,他年纪轻轻就赚够了足以安享晚年的积蓄。这栋房子是他最近刚买的,一切室内装潢都由妻子设计而成。走钢索者很喜欢大门旁那扇采光很好的窗户,透过那被窗格分成四块的玻璃,他久违地看到了那棵去年亲手栽种的柏树正在矢车菊的盛情怀抱中微微舞动。这时,妻子蹲下身,开始为他揉腿。

尽管走钢索者百般阻挠,可还是无法阻止妻子的一番好意。他百般无奈,只好从床头柜下拉出一把小巧的折叠椅,让妻子坐在上面,跟他说说这几十天里发生了什么——结果她把自己寻医问药的过程说了一遍。除了让丈夫康复外,她再没想过任何其他的事。

根据妻子的描述,走钢索者当时被确诊为由蛇毒而引起的神经麻痹。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医生们怀疑是化验结果出了问题,便又抽了一次血,结果表明其中确实含有毒素的成分。妻子的诘问让医生们措手不及。他们只好闪烁其词,说要回去认真研究这起奇怪的病例,可过了整整一周也没再传来任何音信。结果,她没有盼来医生的处方,反倒盼来了丈夫的苏醒。眼泪开始从她的眼眶中满溢而出。走钢索者一直默不作声,用眼神中恬淡宁静的爱意无声地安抚着她。

他知道那毒素从何而来,乌洛波洛斯只对他一人降下了诅咒。轮回的国度、永恒的时间,这些全都是自己心中的幻觉,而人民的悲哀、困苦、空虚也均是从某个念头派生而出的产物——正是他让自己中了毒,让自己陷入了无价值感的漩涡当中。而摆脱一切的良药,就是遵从内心的声音,让那份渴望破除头脑的桎梏。

真正的勇士并不是在危机面前竭力抗争的人,而是当人性的弱点暴露出来时,仍能接受陈列在眼前的一切,并以毫不怀疑、无所畏惧的姿态超然面对它的智者。于是,当走钢索者再度站上高台,踏上钢索时,他会像当初一样闭上眼睛,跟随指引向前迈步。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和梦中的世界别无二致,而无论他的结局将会如何,那藏在他灵魂深处的事物仍会恒久地存在下去,就像鸟一样飞向生命,飞向那片名为实相的苍穹之中。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百般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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