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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修谱轶闻录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2-19 09:04:09

甲午年偶见一谱,所载怪诞,读之哑然,遂作此篇,凡四回一万四千言。

第一回:胡大爷祭祠修家谱,老寿星求序访乡贤

词云:

知美斯为之恶,求全反得其残。争名夺利算机关,可憾人心本善。

偏信易如顺水,辨真难胜攀山。堕身井底尚贪欢,徒惹后来笑叹。

话说这溥仪退位,民国代清,那开明之士,有识之人,谁不盼贤明秉政,苍生做主,重头收拾这旧山河,复兴我五千载大中华。然则先有袁世凯登基,继而张勋复辟,以至黎元洪、段祺瑞分庭抗礼,相争不让,民国六年八月,终惹得孙中山挂帅讨段,史称护法战争。中原之地,兵祸连绵仍是不绝,此处再不多提,单说浙江某县,地远城偏,避开那血火纷乱,人淳民朴,好一个世外桃源。县中有一古祠,乃当地名胜,风光如何:

前后三进,左右五间。玄墙二十丈庄严,墨瓦八千片鳞次。朱扉宽厚,石刻锦毛狮子两头。门楼高悬,金烫胡氏家庙四字。周回翠柏,四季常青围享堂。左右庑廊,一气肃穆拱寝室。根根楠木立丹柱,对对宣纸留墨书:“神威扶圣主,福泽享子孙”;“雄才大略铭青史,义气忠心启后人”;“为父慈,为子孝,持俭传家期万代;待君忠,待人礼,秉仁处世可千秋”。碧纱轻轻,帷幕祖宗牌位。笼灯冥冥,焰光沧桑古砖。关羽秦琼,木雕里古来忠臣良将护法。嘲风螭吻,屋脊上天下珍禽瑞兽呈祥。出入多怀敬畏心,往来不敢高声语。好块风水地,真个显灵祠。

此祠为百年前点将台胡氏所建,今时秋分,正值胡家小祭,但见享堂之中,胡氏族众长前幼后,别序分班,按左昭右穆两列站定。

居中主祭,讳本柢,表字正茂,为当今族长,人称胡大爷,如今四五十年纪,穿件长衫,戴一顶乡绅礼帽,极显风光派头,手一挥,便有执事者取大明烛、小明烛、并花圈、锦帛、铜炉、元宝等将供桌香案装点,又捧茶、酒、果、饭,并鸡、鸭、鱼、雁、猪肉、牛肝等侍立两旁。

胡大爷见准备齐了,招呼小辈搬把椅子来,请族众中当先的老寿星上座,道:“老寿星高龄七十,为古来稀,当不堪跪拜,还请上座观礼。”

那老寿星,讳世源,表字百川,穿得还是长袍马褂,戴六合瓜皮帽,帽后留一条辫子未剪,须发虽白,而露齿皆黄,腰间别了杆个大烟枪,枪上挂个大烟袋,只是家祀当前,忍住吞吐,不愿坏了规矩。

胡老寿星见胡大爷请他入座,却不依,道:“此祖宗之法,自古都是这么跪过来的。老朽岂因年高,骄了心气,坏了法度?”将背勉强竖直了,只是不肯入座。

胡大爷见劝不动,也不强求,吩咐左右细心扶持,遂往盥洗处沐手受巾,弄得十指干净,方取檀香三支点着,对那祖宗神位,先三番鞠躬,又三番作揖,乃将檀香往香炉上插好,又跪拜起身者四番。背后族众,连胡老寿星在内,也跟着鞠躬作揖,拜兴四番。

跪拜既毕,一旁读祝宣名的礼生,吊嗓子唱一声:“吉时到,初献矣!”便有执事托酒一爵,呈与胡大爷。胡大爷接爵献于神位前,献毕,又跪拜,众亦跪拜。再献汤,再跪拜,复献炙,三跪拜,后献馔,四跪拜。初献毕,又有亚献礼、三献礼,献酒、献肉、献米面、献果品等二十余道,亦是一献一跪拜,间又读祝词等,一祝四跪拜。[注1]

至礼成祭毕,已是日落月升时分,直拜得众人,两股战战,几不得行,然祠中数十人无一喧哗抱怨,只是按序而出,行列不乱。古祠之中,终只剩胡大爷、胡老寿星,并小辈三五人从旁服侍。胡老寿星已走不得路了,着人抬至左庑廊,歇在太师椅上,连抽几口大烟方将精神吊住。

其时夜风忽起,吹得庑廊木门乱摇,四下草木婆娑,月影缭乱,又带下几片枯黄叶子落在古祠里,一时竟颇寂静寥落。胡老寿星冷得一哆嗦,不由叹口气,唤胡大爷道:“正茂贤侄,上回修谱,可是光绪年间事了?”胡大爷道:“该当是光绪壬辰年修的。这一晃二十余年,那大清竟就这么亡了,变作民国了。”胡老寿星吞吐了口烟气,又一阵哆嗦,道:“嘿,却也没啥不一样,不过是换个人当皇帝罢了。除却些西洋的,奇技淫巧,也未见这民国皇帝,比那清代皇帝,有出其右者。”胡大爷道:“老寿星,民国那叫总统,如今没有皇帝也。”胡老寿星嘿嘿笑道:“都一样,换个名头罢了。不过也没差,不碍着人过日子便好。”胡大爷道:“是也,什么共和、宪政多半是说说的。我听闻那直隶的官老爷,为了争这总统,还不是动刀动枪?这天下终究还是要靠打的。”

胡老寿星摆摆手,道:“贤侄,远的不去说他了。就说我们胡家,自民国以来未尝修谱。这未免,有违祖训。若再不修谱,恐我年岁已高,出不得力了。”胡大爷眼一亮,接话道:“实话说,小侄也久有修谱之意,只是上回修谱至今,未满三十年之期,恐坏了古法。如今老寿星既与小侄所见略同,那是再好不过。”

胡老寿星见胡大爷已把话挑明白了,乐得眯了眼,道:“老法讲,三代不修谱,则为不孝,便是要我等勤于修谱,每诞出一二代,即排摸家中人口,厘清长幼次序,以免年长时久,颠倒人伦。所谓三十年一小修,六十年一大修,取整而已,算不得一定成法。贤侄既有此心,大可放心办谱。”

胡大爷道:“老寿星所言极是!难得如今祭祖,各房人物都在,小侄即拟传单,请他们后日至祠中商议此事。”

胡老寿星道:“贤侄雷厉风行也。这依老朽之见,修谱这等大事,非得一执牛耳者不可。光绪修谱,贤侄曾总责校阅,今年长而随德长,多能以致多劳,这主修之任,由贤侄主持,想为众望所归也。”

胡大爷道:“全凭老寿星抬举。上回修谱,老寿星是为协修,今次修谱,小侄愿保举老寿星为督修,总领全局,如何?”

胡老寿星闻言,眯缝一双老眼,先是笑,是猛吸几口大烟,复有惆怅之意,望空吐一口烟气,道:“但愿老朽得以不负此任耳。”

胡大爷黑夜里看不清老寿星神情,见事已敲定了,一面吩咐小辈送寿星回寓歇息,一面连夜磨墨挥毫,写成传单,令家中识字者抄录分发,召族中能人后日即赴祠中。

按修谱规章,凡协力捐助之人,均可镌名于首卷,此虽不比青史留名,终可使百年、数百年之儿孙,开卷即见其名号,睹其功绩,故胡氏族众闻有修谱,大半皆踊跃来投,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又公推胡大爷、胡老寿星为主,诸事皆由二老统筹谋划。

胡大爷、胡老寿星既担此任,也不含糊,与各家议定人选、研究体例、厘清用度、勘明田产,又修葺光绪老谱,记各房各派各人生殁葬娶等事。如是半年上下,胡大爷见各房卷宗齐备,遂令人汇编誊抄,拟成谱稿,请胡老寿星来祠堂一观。

胡老寿星遂至祠中,把手沐干净了,入座将谱稿细看,果是体例严明,并无紊乱,只是首卷略薄,难见大族底蕴,遂道:“家谱既成,不可以无序。又逢大修,序不可以不多。贤侄所拟之一篇,笔锋雄健,可为谱中首序。余者……三房胡三爷出资最多,该由他写一篇。另须请此间名士作序,以增我门楣之光。老朽所识之人均已作古,此事要赖贤侄门路了。”

胡大爷道:“小侄与县长从交甚密,请其作序,想来情愿。族中也请有些私塾先生,可以执笔。”

胡老寿星闻言,不由暗地里叹气,须知这点将台胡氏,何以如此自称?只因祖上出过开国大将,传承逾有五百载,但自百年前迁居此县,已数代不曾有从军建功之人,若是以往修谱则必由朝中大员作序,如今只得求一县长,为之奈何?一时兴致阑珊,谱稿也不看了,随意道:“如能请动县长最好。如请不得,便在那塾师里,挑一、二有功名的作序。”

胡大爷见胡老寿星兴致不高,搜肠刮肚,又想起一人来,道:“县里另有个读书人,名唤贾徽言,表字时宣。极有名望。那城南朱家,巷北李氏,多请此人作序。”

胡老寿星将谱稿交还胡大爷,将烟枪点了,道:“此人可有功名?”

胡大爷道:“并无功名。”

胡老寿星吸口大烟,摆了手道:“既无功名,如何担得起‘极有名望’四字?”

胡大爷道:“他家出书香门第,幼时便博闻强记,邻里闻名。奈何光绪丙午,上谕,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可怜他寒窗十年,竟而无半分用处。于是携书两三千卷,迁居于此,每日耕读不辍。又于县里教人读书,故颇有贤名。后朱、李二氏修谱得其指点,闻说使谱中体例遽然严整。”

胡老寿星烟雾缭绕里思前想后,也知胡家不比当年,请不得名门出手,只得矮子里拔长脚,遂道:“他若当真与人修谱,能就修谱之事,提点我等一二,倒也合宜。然则城南朱氏终究一二百岁之小族,替其修谱,难见真本领。改日老朽与贤侄同去,与他当面谈谈,看看此人成色如何。”

胡大爷道:“怎敢劳烦老寿星。”

胡老寿星道:“此家族大事,怎敢不慎?且选个良辰吉日去。”胡大爷便依胡老寿星言语,找此间看风水的,择个宜出门会客的日子,雇辆马车,备了熟鹅、熏鸡、腊肉,并几瓶佳酿为礼,载二人往县西北,看贾徽言先生去。

那胡、贾二家,两下隔有半日路程。眼见是快到地头了,胡老寿星于路闻香,已是家家饭熟,寻思若打搅了贾先生用膳,未免惹人不快,便先寻了家馆子就食。胡家二老正吃间,忽听有人道:“这座莫不是胡大爷、胡老寿星?”二老抬头去看,见那人踩一双皮鞋,穿一身中山装,剪一头板寸,似是认得又记不真切,于是作揖相问,道:“敢问足下何人?”这一问,真叫:

蝶迷花里贪颜色,鸟入彀中难自知。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百知翁呈仙源谱,贾徽言拒胡家金

却听那人道:“晚辈韩人俊,乃三房胡三爷妻弟之子,幼时祭祖,曾远远见过二位。后晚辈出国留洋,直至去年方回,就县中开了家印厂,望能为乡亲父老办些实事。”又请出身后一老翁,道,“今日也是巧,晚辈新结识了位忘年交,姓汪,名彦博,号百知山人。他手头颇有些古籍善本,要给晚辈开开眼界。晚辈遂在此处订了个包间,请他将书取来一观。二老既然撞见这件喜事,不如同来观瞻,如何?”

胡家二老细看百知山人,生得鹤发童颜,道骨仙风,真是个有道的高人,心里痒痒,假意一番辞让,由韩人俊领着,往包厢落座。小二将酒菜上齐,那百知山人略酌几口小酒,喝得微醺,解了书囊,取出二册旧卷。头一册,题签上即有四个大字——《永乐大典》,第二册也不凡乃《郑和出使水程》。

韩人俊作个手势,使二老先请,胡大爷遂取书来,与胡老寿星同看,惟是二册古书纸张黄脆,遍是虫蛀鼠啮之痕,二老唯恐伤了此等宝贝,只略翻数页,便递与韩人俊。韩人俊接过书去,且翻且评,道:“传言这《永乐大典》汇古今图书八千种,合修二万卷,后毁于文渊阁大火,今存世者不过数十卷。今日能得见其一,真幸事也!此《郑和出使水程》则更为稀见,传言明成化间,此书已为刘大夏所毁,又说此书实为刘大夏所匿。今日既目睹此书,想可结一桩明史疑案矣。”[注2]

胡大爷、胡老寿星虽也读过些书,却不晓得这多典故,听韩人俊说得厉害,不由啧啧称奇。

百知山人见韩人俊谈起明史典故如数家珍,亦是微微颔首,复又小酌数口。

韩人俊将两册奇书看罢,原样收好交还,谓百知山人道:“老人家,这点将台胡氏乃本地望族,近来正兴修家谱,敢问老人家可有什么珍奇谱书,好供二老参详?”

百知山人抚须笑道:“这可巧了,老夫所藏典册书画不知凡几,内中有一套最为名贵,乃赵宋《仙源类谱》是也。”遂自书囊中,又请出一函书来。胡家二老解函套一看,竟是品相完好,精美绝伦,怎见得:

黄绫书面耀龙鳞,金洒题签电闪频。

纸用“澄心”虫不蛀,笔从柳楷字均匀。

画施九彩多颜色,例法欧苏睦子亲。

昔在皇家为重宝,今呈座上胜嘉宾。

胡家二老见这书纸质尚佳,遂大了胆子翻看,见谱中首序,竟为宋孝宗赵伯宗亲题,已有十分敬畏,又翻数页,则绘有彩画图影,是为大宋朝由太祖赵匡胤至高宗赵构十位帝王肖像,用色鲜明,极见帝王之姿,看得二人心动欲起,连连作叹,道:“此等家谱,为我二人平生仅见,真不愧赵宋皇家之作。”

百知山人停杯指谱,道:“二位有所不知,皇家之谱名为玉牒,专由宗正寺下玉牒所编修,聘当朝右相为提举编修官。每十年一修,修成则必告天地社稷、宗庙陵寝。此中严密,岂寻常人家可比?”

胡家二老闻言愈奇,见玉牒世系由造父得姓始,一百传至赵匡胤,赵匡胤以下又分太祖、太宗、魏悼王诸系,各系又有十余传,均是传承有序,丝毫不紊,更是艳羡不已。

百知山人不待二老细细查验,便将《仙源类谱》讨来收了,道:“《仙源类谱》可谓诸谱之祖,当今天下,寻不得比它更古更精的,全书本共一百四十卷,我处仅得前十。清时虽有抄本,奈何清人抄宋谱,毕竟不用心,更无彩图等。老夫所保之十卷,虽为残本,却为天下仅见。”[注3]

胡老寿星是恋恋难舍,良久方缓过神来,谓胡大爷道:“我胡氏今方修谱之际,而逢此玉牒,真天赐福兆也。”

胡大爷更拍案叫道:“今我胡氏新谱,如能学得这玉牒样妙处,我胡某人此生足矣。”

百知山人见二人如此夸赞,心情更快,举杯尽饮酒浆,招呼众人吃菜,韩人俊从旁添酒夹脍,一时主宾四人交杯换盏,其乐融融。

这一顿饭,吃了莫约一个时辰,四人方依依相惜,分两路别过。胡家二老重登小车,往贾徽言私宅而去。不一时,到了地头,二老下车一看,见是栋小宅院,绝不起眼,双门紧闭着,敲也敲不开。

胡大爷等得焦急,问左右邻里道:“这院子的贾秀才,可是出门了?”

邻里都道:“大爷错过了,那贾先生买书去了。”

胡大爷复问道:“几时回来?”

邻里七嘴八舌道:“去了将有半个时辰了,何时回来却说不准。”

胡大爷闻言,自哼哼了一番,对胡老寿星,道:“这可不巧了。我等是去是留?”

胡老寿星复回车上,点起那杆烟枪,吞云吐雾道:“再等等便是,左右是买书,不会太久。若一来二去的,他贾秀才,难不成是诸葛亮,要我等三顾茅庐不成?”

胡大爷笑道:“他若是诸葛亮,老寿星岂不是刘玄德?”

胡老寿星仰头吐口烟气道:“我倒愿当那老黄忠,七十能骑马开弓也。”

二老正说话解闷间,忽听有人道:“先生回来了。”

二老闻声去看,来人一袭长衫,戴一副玳瑁眼睛,左手竹杖一根,右手提书一捆,将有三五册,口中唱道:

一朗霄汉晴,万里闲云走。

鬻字乐梅妻,躬耕结书友。

小隐亦足心,漫看江山旧。

竹杖扣青砖,声声鸣瓦缶。

胡大爷谓胡老寿星道:“这当是贾徽言了。”叫一声贾先生,上前抱个拳道,“城南点将台胡本柢。”又请出胡老寿星,道:“胡世源,胡老寿星,久仰贾先生大名。”

贾徽言躬身还礼,道:“不敢。二老此来,有何见教?”

胡大爷道:“确有事要请教先生,如方便时,还望进屋细说。”

贾徽言自腰间褡裢里取了铜匙开门,抬手做个请势,道:“如此,还请恕贾某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

胡大爷道:“不请自来,见谅见谅。”要回车上取酒肉相赠,却被胡老寿星一杆烟枪拦住。

却见胡老寿星目不斜视,稍举手里那裹荷叶熏腊鸡,道:“且看看成色再说。”自先进屋去了。胡大爷也不违寿星意思,空了手,随后入内。

贾徽言领二人入屋中分主宾坐定,谢过熏鸡之馈,复斟茶以待。

胡大爷客套道:“贾先生,今日购得甚书?”

贾徽言将书推于二人,道:“乃东洋襟川氏[注4]新印的《彩绘三国演义》。拙荆已有身孕,郎中说是男孩。今在书肆里,见了这套《三国演义》,有图有文,甚是可爱,想小孩读来不至生厌。”

胡大爷接了书,摩挲几下封皮,附和道:“那《三国演义》确是好书,值得一读。”又不翻看,调转话头,左右寒暄了两句。

胡老寿星见场面尴尬,一敲烟杆,开口直言道:“先生可知我点将台胡氏?”

贾徽言道:“久闻点将台胡氏为城南望族,事迹颇有流传。”

胡老寿星道:“我点将台胡氏,祖上为明太祖手下大将,屡立战功,后虽因小人陷害,不幸战死,然一生光明磊落,无愧于天下家国,终蒙太祖恩典,得以封妻荫子。我高祖即其十世孙,于嘉庆间卜居于此,又衍有四五代,是为点将台胡氏也。”

贾徽言道:“果是忠臣良将之后,失敬失敬。小生闻天下大胡有二,假胡者,李唐之后也,多在绩溪。真胡者,胡公满之后也,广在天下。二老当为胡满公之后乎?”

胡大爷道:“先生博学,我等确为胡满公之后。”

贾徽言道:“胡氏源流,列载史册,小生不过曾有涉猎耳。若论其中父子相传百余世,小生料绝不如二位熟悉。小生想二位此来,非是讨教源流典故,莫非为修谱之事?”

胡大爷道:“不想先生也有耳闻。正是此事。”

贾徽言道:“毕竟一县之中,多少知些动静。小生也不瞒二位,坦诚布公,说下价码。如就欧苏章法尚有疑惑的,或问远近修谱体例的,请小生一顿便饭即可,小生定倾囊以告。如要写序作传,则半块银洋,写得千字上下,或诗赞五篇亦值同价。”言毕面皮微红。

胡老寿星斜持烟枪,只是哂笑,道:“先生倒是爽快。”

贾徽言笑叹一句道:“书生本不该爱财,奈何这日子总该过得去不是?” 

胡大爷笑道:“先生直言不欺,最好。只要先生能写,大洋多少不是问题。敢问先生可还能作画?”

贾徽言道:“画是会些,是要画祠堂、画坟茔、画山水,抑或画四礼器具、祭仪图示?”

胡大爷道:“要画先祖像,且是彩绘。”

贾徽言道:“可有旧时画像为凭?”

胡大爷道:“我点将台胡氏数百年间四处征战,随军迁徙,祖上图影已荡然无存,故要请先生费心。”

贾徽言摊手劝道:“这事却不好办。谱中画像,最要与先祖相肖,如无旧时古图,光凭小生一个外人臆想,必是画虎成猫,平白辱没了胡家列祖列宗。”

胡大爷道:“非是要先生凭空捏造。想我胡氏一脉多出名将,古来典册之中也当有绘像留存。先生既家藏数千卷,还请于此中细心搜罗个七八幅,我点将台胡氏定当以重金酬谢先生之恩也!”

贾徽言闻言讶然,道:“这要小生去何处寻耶?办不得,实办不得?”

胡大爷道:“如何是办不得?”

贾徽言道:“自古以诗词文章成集者易而众,以图绘像传成集者难而寡。我藏有光绪本《历代画像传》四册,乃丁善长所绘,内中图画不过百余幅。又有明人王圻、王思义所辑《三才图会》十四卷,虽称细大毕载,足资钩稽,亦不过图画六百余。其非古之帝王将相、奇人异事之翘楚,难留影于其中也。寻常人家,有一人能列名其中已是极尽殊荣,岂有七八幅之理?就小生所知……”

贾徽言话未说全,胡老寿星已坐不住了,将手中烟枪乱敲,道:“我点将台胡氏一脉为将者二十四人,内中有将军、总兵、指挥使、观察使皆是国史里响当当的名将,如何当不起‘翘楚’二字?进不得你那破书?”

贾徽言见无心处,惹动胡老寿星肝火,更不敢多说,只是连叫息怒,胡大爷亦一旁相劝,胡老寿星方抽口烟稳了心绪,却也不愿久留,拂袖而去,道:“罢了,人家读书人,看不惯我武勋世家。我等还是另寻高明的好。”

胡大爷急要去追,又心里不甘,问贾徽言道:“多少钱也没得说?”

贾徽言起身相送,道:“实办不到,不敢讹人钱财。”

胡大爷没奈何,叹口气,辞却贾徽言,随胡老寿星登车而去。胡老寿星就马车上议论道:“那风水先生欺我太甚,什么今朝是黄道吉日,竟遇着这等混人,简直晦气。”

胡大爷一旁宽慰道:“这卦象本非人可预料。兴许这吉利之兆,并非应在他贾徽言头上。”

胡大爷说者无心,胡老寿星听者有意,不由灵光一现,道:“既不应在这书呆子身上,莫非是暗合那百知山人?”

这话一说,胡大爷也心动不已,道:“老寿星所言极是,不如我等即刻驱车,往百知山人处,再拜谒拜谒那位老学究?”

胡老寿星道:“去,即刻前去!”

胡大爷遂令马车掉转车头,直奔百知山人府上。这一去,有分教:

换柱偷梁,把古往将星皆囊括。欺心惑众,便当今总统亦入收。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老胡千金换残卷,小孙一眼识将军

却说胡大爷、胡老寿星拜谒百知山人,将希求祖上图影之事,所言备细。

百知山人听罢二人来意,抚须沉吟半晌,方道:“这事倒颇难办。”

胡大爷叹道:“我等曾见过贾徽言贾先生,他也说难,任我等许他金银多少,都不肯松口。我等本当他欺心行事,莫非这事一点办法都么得?”

百知山人道:“老夫初来乍到,不知这贾徽言究是何人?”

胡老寿星从旁道:“就是个读书人,三十岁年纪,既无功名,也无本事,只在此地以文字为生。”

百知山人听罢,拈须颔首,如有所思,道:“原来如此。他究是年轻,不熟于此道,也是当然。”

自古是闻弦歌而知雅意,胡老寿星一听这言语,知是转机到了,央百知山人道:“如此说来,老学究年过古稀,定博学而笃志,远胜那三十而立。这道中办法,还请教教小老儿则个?”

百知山人笑道:“自古文集多故其价廉,画集少而其价昂。寻常人囊中羞涩,不得已取文集而舍画集。偏偏老夫家有余财,人也没甚牵挂,专爱搜罗画集。只是年久时长,所购图卷画集众多,累相叠压,一时难以分辨。还请二位稍待个把月。”

这一席话,说得胡大爷起身,胡老寿星俯首,各行大礼道:“老学究如能寻得祖先图影,当真功德无量。我等虽千金万金,难酬恩德也!”

百知山人只是云淡风和,轻按双手,请二人坐定,道:“此事尚非十成把握,但六七成总有。还请二位将祖上将军名号多留些,以供老夫查验。只一个月上下,待老夫将手头画集细心清点,届时若寻得绘像三五幅,自是锦上添花,皆大欢喜,若只一二幅,也颇增新谱之色,如何?”

二老听罢,心头似火燎般热,对那百知山人千恩万谢。胡老寿星急赶胡大爷出门将车上不曾送出手的酒肉,一股脑儿搬在百知山人处,自讨纸笔,将祖上二十四员大小将佐的名号、职官、形容、事迹一一罗列备细。胡家二老眼见百知山人收了名录,纳了薄利,方才安心,告辞归家,仍日日督促修谱不提。

如是平安无事二十余日,百知山人忽托韩人俊带个口信,请胡大爷、胡老寿星来宅中一叙。二老大喜过望,急唤车马,载账房中调度的金银元宝为厚礼,赶赴百知山人处。

百知山人接引胡大爷、胡老寿星入室,二老见桌上有一檀木匣,眼几是直勾勾盯住不放。

百知山人也不卖关子,道:“如不是确有所得,如何敢动劳二位玉趾?二位还请入座,方好细细查验!”

那胡家二老连称是,诚惶诚恐入了客座。

百知山人自坐了主位,将檀木盒推与二老,道:“老夫昔年收得一册残本,为《彩绘胡氏名将传》,可惜画虽精良,却被硕鼠连版心吃了小半册,故只余图形而无名字,还请二位先看看再说。”

那胡大爷恭恭敬敬开了护书匣,胡老寿星颤颤巍巍请出那《名将传》来。

书册入手,便见封皮为青绫裁成,题签有《彩绘胡氏名将传》数字,已极破旧,掀起封皮,眼见画虽不全,然一员上将,虎视眈眈,跃然纸上,如何样貌,有《西江月》为证:

阔面黑如锅底,刚须硬似尖刀。豹头环眼逞英豪。百万军中笑傲。

腰别新亭宝刃,手持丈八蛇矛。皂巾玄甲墨为袍。身侧玉追咆哮。[注5]

百知山人从旁道:“此人名号已佚,惟知姓胡。老夫倒要请教二位,这大约是何人?”

胡老寿星手欲指而不敢,道:“此将长身铁面,勇力过人,必武庄公是也!”

百知山人掂须颔首道:“如是武庄公,倒也相肖。”

惟是胡大爷摸不着头脑,吞吞吐吐,问二人道:“这武庄公何许人也?似不在我族二十四将之内。”

百知山人不答,举手请胡老寿星,道:“老寿星正在兴头上,由他讲便是。”

胡老寿星便不辞让,道:“武庄公即明将胡大海也。其人为我族始迁一世祖近亲,只因不是直系祖宗,故不见载于老谱。今既得其画像,当一并收入谱中,以供后人瞻仰。”又翻过一页,见一人羽扇纶巾,为儒将风采,如何样貌,也有《西江月》为证:

面若清清冠玉,目怀隐隐精光。临风顾盼貌堂堂。八尺身长俊朗。

阵法摆开无懈,计谋出处无双。轻挥羽扇挫强梁。正是明君仰仗。[注6]

胡老寿星见之,仓皇站起,望书便拜。

胡大爷亦仓皇从立,道:“此何人?”

胡老寿星道:“虽不见姓名,但此必我一世祖也!史载其人虽为武将,然以智计闻名,又能博览群书,吟诗作赋。画中风采如此,非我一世祖又有何人?”

百知山人从旁劝道:“画册中并无姓名,还请再多翻几页,相互甄别为好!”

胡老寿星连连称是,入座翻书,其后所见皆骁勇强悍之士。

胡老寿星望图诵名,竟将祖辈姓名与书中人物一一相对。

百知山人道:“如此说来,画册所绘竟皆二位祖上?老夫该当恭喜二位,认祖归宗也。”

胡老寿星合十作礼,道:“如此一一对应,想来无差。今得瞻仰先祖容貌,全赖老学究之功!”命将所携金银尽数赠与百知山人。

百知山人辞让道:“当初购此书,不过一时兴起,又是残本,价也不高。老夫怎敢收这多金银。”

胡老寿星道:“不然。这书对老学究而言,不过一册残本、几幅图像,然于我点将台胡家却为至宝。老学究虽高风亮节,我等必要略表寸心也。”

胡大爷亦道:“老学究如收了这金银,大可再罗新书,届时若购得别家像传,岂非又一大功德?”

百知山人闻言,捻须而笑,道:“二位当真妙人。如此,老夫是非收不可也。那此书便当是老夫还礼,赠与二位,如何?”

胡老寿星连声叫好,叫胡大爷将书收了,谓百知山人道:“我等以此书为本,请画工照此临摹,印于谱上,则我点将台胡氏新谱,得有十分出彩也!老学究精于此道,还有何指教?我等愿洗耳恭听。”

百知山人略作沉吟,道:“二位此番修谱,欲印彩画以增光彩,若按古法版印则颇难着色,且浙地修谱多以竹纸,年久则色黄。不如在韩人俊小友处,以西洋新法印刷。这西洋新法,最以彩图见长,不但图样鲜丽,始终如一,且纸色白而长久[注7]。唯是西洋机械极贵,人俊小友办厂至今,尚难盈利,二位不妨将印谱之事,交其打理,便印费稍贵些,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胡大爷道:“贵些也不妨事,只求印得好。此事就依老学究吩咐了。”

胡老寿星亦道:“非老学究指教,我等又几乎错过。”愈发敬那百知山人,只觉其博古通今,真似无所不知一般。三人又聊许久,胡老爷、胡老寿星方依依别过百知山人,转至韩人俊处,与其商议印谱事宜。

韩人俊见有生意来了,使开浑身解数,尽展器械之妙,叫胡家二老看了回西洋镜。二老一合计,遂将印谱之事,交予韩人俊。不多日,韩人俊已印得样本数套,亲送至胡老寿星手头。

胡老寿星见新印书册果然鲜亮,不由啧啧称奇,自留一套细看,余差人送至胡大爷处,请他带至祠堂,与族中要人传阅,以便纠错订正。

待韩人俊告退,胡老寿星将头一本卷首再三阅看,尤其那二十余幅彩像,最为胡老寿星所爱,惜是他年老体弱,不一时,精神不振,就太师椅上打盹。

那胡老寿星有个重孙子,乳名真真,极受老寿星宠爱。胡老寿星的书房,别人来都得门外请见,惟真真擅闯无忌,旁人不敢拦他。胡老寿星正睡着,那真真手摇个拨浪鼓,穿一身大红,戴个布老虎帽子,虎头虎脑撞将进来,猛一见太爷爷睡了,蹑手蹑脚摸到近前,寻思要拔胡老寿星的银须玩耍。幸是孩儿无定心,一眼瞥见胡老寿星膝上,有册书半开着,叫老寿星一手压住,露出一幅图画来。图画上好一个俊儿郎,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白马雄如狮子,银枪亮似游龙。腰间宝剑唤青釭。弓射天中飞凤。

阔面重颐雄伟,一身是胆威风。胸中壮志贯长空。且看少年英勇。[注8]

真真一见画中人物,按捺不住少年心性,往桌上把拨浪鼓一抛,腾出两手,从胡老寿星手底把书拽了出来,盯着那画翻来覆去的看,兴起处手舞足蹈,口中哇哇怪叫。

真真这般闹法,胡老寿星如何还睡得着,迷迷糊糊睁眼,见是重孙,不由转怒为喜,招呼真真近前来。

真真见胡老寿星醒了,手舞足蹈扑过去,道:“太爷爷!这书好看!” 

胡老寿星方知谱稿叫孙儿夺了去,连叫:“嘿,你个小崽子,这家谱可由不得你随便玩耍,快还与太爷爷,不然当心太爷爷行家法,把你罚跪在祠堂里。”

真真摇动那谱,道:“太爷爷休骗孩儿,这分明是《三国演义》!”

胡老寿星一手捉住谱书,笑骂道:“去,勿要瞎弄了,你也不识字,休得乱说。”

真真却自觉委屈,巴巴不肯松手,指画中人物道:“孩儿怎是乱说?这白马银枪的分明是赵子龙,我看过那书肆的《三国演义》,赵子龙便是这边形状!”

胡老寿星不快,一手使力将谱夺了去,放眼下看了看,道:“什么赵子龙,那是你太祖爷爷!你个小兔崽子,找打!”

真真见太爷爷夺了书,急哭叫道:“就是赵子龙,就是赵子龙!”

胡老寿星见真真要哭,心里如何不肉痛,一手往身后藏了谱,一手将真真丢的那拨浪鼓拾起来,摇着哄他,道:“好好好,便是赵子龙,是赵子龙!真真啊,赵子龙是个举世无双的将军,闻名遐迩的忠臣,我胡家历代为将,便是学那赵子龙。真真以后也得多学那孔孟之道,孙武之法,上阵杀敌,报效国家,当个鼎鼎有名的大将军,让太爷爷好好高兴一番,如何?”

真真闻言始擦了眼泪,破涕为笑,行个军礼道:“得太爷爷将令!真真要做赵子龙,要做大将军!”说罢,便一下扑在胡老寿星身上玩耍。胡老寿星也是含饴弄孙,不久便忘了这茬了。

二人正享天伦之乐,屋外忽有仆人来报:“胡大爷来了!”

胡老寿星闻言,吩咐仆人将真真自膝上抱下地来,引他去别处玩耍,又叫端茶备水,请胡大爷来见。

不一时,但听得朗声笑处,胡大爷手持封书信,大步流星跨在屋中,也不及入座喝茶,开口就道:“老寿星,大喜,大喜事也!”有分教:

瓮中鼓里,谬误难为当代知。沧海桑田,曲折终为后人鉴。

人便不禁要问,究是何喜之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韩人俊献报求扬名,小书生得谱辨真伪

胡大爷将信呈与胡老寿星,道:“三房一旁支,有位与老寿星同是世字辈的爷,早些年出去闯荡,没了音讯。如今他那好贤孙竟在孙中山大总统麾下干事,好巧叫一个族侄跑商时遇上,对了字辈,正是一家人。如今他随孙大总统南征北讨,护法救国,无暇回来,着那族侄捎了信,带至此处,算是认祖归宗了。”

胡老寿星取了信,也不急看,先令仆人将烟枪点了,吸上一口,方道:“他现官居何职?”

胡大爷回道:“是个团长。”

胡老寿星复问:“团长是多大的官?”

胡大爷掐指算算,道:“放在清朝,大约是个游击。”

胡老寿星方肃然起敬,道:“游击将军也有三四品,不低了,不低了。我点将台胡氏今朝,当属他最有出息也。”乃架了烟枪,持信仔细看来。

胡大爷一旁犹不能自已,自赞叹道:“不想我点将台胡氏之旁支,竟出了如此人物,使我点将台胡氏又添第二十五将。”

胡老寿星已将信看罢,抚掌笑道:“然也、然也,我等须赶速将此人情形写入谱中。”遂叫备车马,急匆匆去见韩人俊。百知山人恰巧也在韩宅,听罢这桩胡门喜事,道:“如今有一新事物,名唤报纸,报纸上有人照片。人俊小友精通此事,或可往上海等处求报纸一张,专载那位胡团长事迹,如有其照片,正好一并刊登谱上,岂不美哉?”

二老大喜,皆说百知山人果然是学贯古今中西,难有出其右者。

不数日,韩人俊果取来报纸半张,请二老并百知山人同来一见,道:“这便是报纸。可惜纸张不济,寄来途中又遇暴雨,下半张毁了,只剩一半。”

胡老寿星取来一看,嫌报纸字小看不清,转交胡大爷诵读。报中所载,为民国六年阳历十一月十四日,孙中山大帅麾下护法军取长沙之新闻。报中备说护法军中,有一胡团长奋勇当先,为取南京首功,下端附小图一张。图下注释虽为水浸而毁,然图中人物当真非凡,怎生模样:

将军拄剑着戎装,金绶霜缨志慨慷。

身历辛劳容貌瘦,心忧家国目光长。

胡大爷左右细看,不由指报中照片问韩人俊道:“这人是谁?”

韩人俊道:“此报是晚辈托人自上海寄来的。晚辈也未睹其全貌。只是晚辈既托朋友找胡团长图形,此人莫非就是胡团长?还请二老好好辨识,莫认错了。”

胡大爷犹犹豫豫,看了半晌,道:“我看倒还真像我胡家人。”将报纸转与胡老寿星。

胡老寿星将报贴近了看,道:“冲这相貌,便知是我胡家人。只是军旅艰辛,吃得不少苦,故而黑瘦了。”

韩人俊道:“如二老能确信,那想是胡团长无疑,毕竟是克南京首功,其照片见诸报端,也是寻常。按晚辈意思,二老何不将报中事迹编为胡团长传,连此照一并刊入谱中,以为永铭?”

胡大爷道:“这后生不愧是留过洋的,果是才思机敏,与我等不同。依我看,此事可行。” 

胡老寿星道:“如今老学究在此,还请老学究执笔作传,为我点将台胡氏增色!”

百知山人道:“此事不难,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老夫援笔为文后,再请人俊小友跑一趟,送至老寿星府上,如何?”

胡家二老果然大喜,请百知山人并韩人俊同往酒楼赴宴,饱餐一顿方回。隔日韩人俊送来《胡团长传》,二老阅之,一字不改,命连图刊入谱中。

后又月余,韩人俊处将谱稿印作成谱三十套,请胡家二老验收,又邀百知山人同往。二老见成谱一函函一册册,果然精美,那胡大爷拉住韩人俊、老寿星扯住百知翁,千恩万谢不已。韩人俊握胡大爷手道:“晚辈既收了胡大爷银洋,那开机印谱,实乃分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大礼。”

胡大爷嘿一声,似是嫌韩人俊见外,道:“这新谱修成,乃我胡家天大的事,岂是区区钱财可作衡量的,日后韩家与百知老学究,但有要帮忙的,我点将台胡氏在所不辞!”

韩人俊闻言笑道:“如此,晚辈还真有一事相求。”

胡大爷拍胸脯叫道:“但讲无妨。”

韩人俊道:“晚辈这西洋印厂,是个新鲜玩意儿,县里人多怀疑虑之心,不敢尝鲜,几致晚辈破产。如今这新谱,胡大爷既满意,何不替晚辈广而告之?如别家也印新谱,抑或书籍传单,还请胡大爷介绍至晚辈印厂里操办,如何?”

胡大爷道:“我道何事,让小后生这般为难!这事儿容易,我胡某人记下了。”

这二人议论得热闹,惹得胡老寿星并百知山人来问前后因果。

胡老寿星悉知此事,道:“替韩小后生分忧,确是分内之事。只是其中尚有个难处,这新谱虽印的精细,却碍于宗法,不可出示于外人。那外人既见不得新谱,如何识得其中之妙?”

百知山人笑道:“此事易也。修谱既成,必有大典,祭谱、焚版、颁谱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又须请戏班子演戏,请僧道念经祈福,请邻里同来庆贺,热闹十日。二位可将此番盛会据实记下,或以古法绘图,或以新法摄像,总得图文并茂,再交韩人俊小友处编印成册,一来留作纪念,二来以此书示外人也不犯忌讳,如何?”

百知山人此言一出,余三人皆敛手推服,说这百知山人心思如电,能触类旁通,融会以贯。胡大爷乃拍韩人俊肩,道:“老学究此计甚妙。料这小册子不须许多钱。我便多印些,也算助小后生一臂之力。”韩人俊闻言,如何不喜?对胡大爷连连作揖,一时四人尽欢,俱各大笑。

此后,胡大爷、胡老寿星操办十日颁谱大典,果按百知山人言语,将十日间事故,以图文两道记下,交韩人俊处印册。县中人见这新法书册果然有趣,于是但有印书刊谱者,均寻韩人俊商议,韩氏印厂一炮而红,当地韩家由此一时发达,与胡家并称当地大族。

然则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民国三十二年,该县为日寇所据,胡、韩二家因之破败。胡氏民国谱大半毁于兵燹,小半为日寇强夺,后辗转藏于东洋文库。越数十年,中华四万万同胞,逐日寇而得复国,制美帝以求强盛,一时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俗谚云:盛世修谱,便有胡姓子弟胡建红希求修谱,往东洋文库处求得胡氏诸谱重印本,点将台胡氏之谱亦在其中。

胡建红不习古文,遂请一个历史硕士贾子轩相助。贾子轩见胡建红所携诸谱,道:“这么多胡氏谱,究竟哪一套是胡先生家谱?”胡建红不知其意,笑指诸谱,道:“这些不都是?俗话说五百年前是一家不是?”

贾子轩将诸谱一一分类,按种堆叠,道:“胡先生,这同姓未必同宗。胡氏之中,有胡公满之后,有李昌翼之后,有以国为姓者,有外族改姓者。故一姓之中以堂号相区分,一堂之中又以支、房、派相区分,万不可混为一谈。”胡建红道:“你说这个我也懂,只是我有个大计划,要将古来诸多胡氏谱串联起来,修个全国大统谱。还请贾才子替我出出主意。”贾子轩摇头而叹,道:“这事当真难办。中国民间修谱自清明始兴。故明、清、民国之事尚多为真实,若上朔汉唐,则不但谬误颇多,无以验证。且诸谱之间,互生矛盾,绝难相通。”

胡建红面有不快,道:“大才子,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这家谱是要供在祠堂里给祖宗看的。若是胡写一气,岂不是欺瞒祖宗?那是要遭报应的?”贾子轩道:“你若不信,我便些证据来。”当面翻动诸谱,查其序言世系。看至点将台胡氏谱,贾子轩自言语道:“这点将台胡氏五字好生耳熟,似是听家里长辈说过。”起了兴致,页页细翻,不觉翻至胡大海像。贾子轩一见画像,顿觉眼熟,再往后翻几页,不由大笑。

胡建红莫名其妙,道:“大才子,你莫不是失心疯了?”

贾子轩卖个关子,道:“你且看我的传家宝,与他相比较如何。”回书房取来一函古籍。

贾子轩解函取书,翻与胡建红,道:“这套《彩绘三国演义》为我太爷爷所传。说是我那太爷爷与这点将台胡氏同县,为当地有名的藏书家,可惜所藏书画均叫鬼子烧了。只剩这一套《彩绘三国演义》因是我爷爷最爱,私藏于别处,故逃过一劫,能留以传家。你看这谱中所谓胡大海,是不是就是张飞?”又指书中诸葛亮、赵云等,皆与谱中胡氏先祖一一对应。

胡建红一时脑中错乱,叫道:“这真是,欺师灭祖,欺师灭祖!”

贾子轩叹道:“明万历间有高濂著《遵生八笺》,将古来书画造假之法记载备细:或以烟草熏黄,或用砂石磨角,又或置之蛀米柜中,任虫蠹蚕食,总要做旧弄残[注9],以求高价。这谱中全数图画,均为伪作,这想也不是这家人本意,是当初修谱的谱匠,为多赚钱财,将《三国演义》中人物裁截出来充数。只是这家人见识有限,不能辨识而已。想这点将台胡氏为我太爷爷同乡,若当初能请教我太爷爷,想可免遭此难。”

贾子轩又略翻数页,见一照片,下注护法军胡团长,不由哑然失笑,递与胡建红。胡建红见之叫道:“这是孙中山啊!嘿呀,若说那古人他们没见过,尚情有可原,可这孙中山是当时的人物,他们怎么敢把孙中山的照片,这般乱弄?这,这,这,如此看来,家谱所载,竟全不可信?”

贾子轩道:“你这也是矫枉过正了。世间书册,那一本敢说自己全无错漏,不存一丝主观臆断?只是有多有少而已。惟是家谱为族人私修,不得与外人辩证,常常是既缺博学之士考据,又少明察之人监督,便似这点将台胡氏一般受谱匠摆布,以致错认了祖宗。可叹那点将台胡氏后人里,有抗日的将军、长征的干部,从军征战者更难计数,不可不谓武德丰沛,论起实在功绩,岂不是远胜我这夸夸其谈一书生?奈何,奈何。”

胡建红闻言亦不住嗟叹。

贾子轩复道:“所以,胡先生,若要引用谱中近代人口、坟茔、祭仪等尚属可信,但若要把各谱串联,细究汉唐名人家系,须是十二分小心,必援书为证,加笔注疑,方可免贻笑大方之举也。”

胡建红称是,遂绝统谱之念。正是:

自爱岂凭先祖贵,敬人首看德才良。

宁怀谦逊安平易,勿纵贪心笑大方。

注1:古代家祭过程步骤繁多,且各族各有规矩。此处已简之又简。原型为浙江金华盛氏祀典。

注2:《郑和出使水程》其实已遗失。

注3:《仙源类谱》仅存残抄本,皆为世系,无所谓彩图、宋孝宗赵伯宗亲题并造父世系等。现有残本三十册藏于国家图书馆。另有清抄本残卷藏于上海图书馆。

注4:原型即光荣株式会社创始人襟川阳一与襟川惠子夫妇。

注5:新亭侯、丈八蛇矛为张飞武器,玉追为坐骑。

注6:诸葛亮,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注7:非实话,勿信。

注8:赵云阔面重颐,一身是胆。青釭剑自曹营处所夺。

注9:(明)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近日作伪宋版书者,神妙莫测,将新刻模宋版书,特抄微黄厚实竹纸,或用川中兰纸,和糊裱方薕绵纸,或用孩儿曰鹿纸、简卷,用槌细细敲过,名之曰刮,以墨浸去臭味印成。或将新刻版中、残缺一二要处,和湿潍三五张破碎重补,和改刻开卷一二序文,章号或贴过金人注刻名氏,留空另刻小样,将宋人姓氏扣填,两头角处或粧芽损、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以灯火燎去纸毛,仍用草烟熏黄,俨古人伤残旧迹,或置蛀米柜中,今虫蚀作透漏蛀孔或以铁线烧红,虔书本子委曲成眼一二转折种种与新不同。”

[责任编辑:li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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