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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海海】耳鸣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2-20 09:04:10

自从我患上耳鸣,我就常常想起和她在海边唱歌的那个日子。

我不会唱,就听她唱。她的歌声随着无拘无束的海风,穿过礁石风化的孔洞,像是这些喉咙发出的嗓音。在这片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她躺过的地方留下了她完整的形状。

秋天,在这种季节,凝视着她线条起伏的胴体,就连欲念也显得丰饶充沛。

黄昏时海鸥起飞,连成一片,像是整条海岸线被从大地上拽起来,悬在半空。她的歌声变得喑哑、断续。一道红晕从她的胸口退去,在这时,天边落霞也退向更远处。她的颤动平静下来,光线却突然变得强烈。恍惚间,我感觉仿佛时间倒转,这不是结束,而是回到中午,回到了一开始。

左歌答应要陪我回一趟海边,毫不犹豫,就像过去几年,每当我写作上遇到问题向她求助时一样。每次她都让我认识到她的独一无二,让我相信一位会唱歌的编辑能解决任何问题。她的嘴唇不仅仅能吻干我充满泪水的眼睛,她还会在我的耳边赠予我最轻柔的呢喃和最浪漫的歌声,赠予我最隐秘而湿润的喘息,像玫瑰在夜里绽放的声音。我清楚这是危险的爱慕,我越是这样依赖她,她就越能够触及我的精神实质。直到她变成一个完全的黑洞,我的一切都向她沉落。

这个黑洞闭上眼睛,跟我一起并排仰面躺在沙滩上,疲惫地呼吸着。我的嘴角还沾着一根她的头发。涨潮的海浪小心翼翼地挠着我们的脚心,退去时又从我们身下带走沙子。

我想起我们第二次见面时,我就向她承诺:

我来自海边,我要带你去看看波涛。

可是我这次带她回来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我之前是主要写所谓“乡土文学”的。我能写出点名气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在我之前,没有人写过我的故乡。但我其实对自己的故乡并不了解,我觉得它跟别处没什么不同,更没什么好写的,书里很多独特的生活习俗也都是我杜撰的。后来有些敏锐的读者通过蛛丝马迹识破了我的虚构,大家吵闹过一阵,也就不再追究。

毕竟他们喜欢的是我的文章,不是我的故乡。

前两天我妈打电话问我的近况,我说还行。然后她说了两件事,我们家那片要拆迁了,所以你找个工作吧,最好是考公务员。

我不知道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联系,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拆迁”这两个字让他们对于生活中突如其来的危险多了几分恐惧,也许在我望不见的背面,他们已经默默做了很多努力,交给我的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结果。放下电话之后又过了几天,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仿佛从那一刻起,生活中属于物质的那一部分凝结成血块,堵住血管,也堵住笔的墨水管。生活不容易,大家都知道,在小县城里生活更不容易,二十岁就得懂四十岁的事。爸妈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没理由抱怨,也没理由做不到。

他们没说让我放弃写作,我也还想留点时间感受年轻,但其实我知道要想当作家更难,不只是四十岁,得连下辈子的事也懂。这是矛盾的,不仅是矛盾,更像是撕扯。在这种境况下,在人生中第一根烟的烟雾中,我想起之前听过一首歌里有一句歌词是,“嘘,逃吧,逃回你的炊烟瓦房”。

我认为这句话的重点在这个“嘘”字上——也许我该什么都不说,谁也不告诉,自己偷偷回来。

左歌说怎么能不告诉呢。她说我这种情况很正常,是瓶颈期,她做编辑见过不少,很了解,就像医生了解病人。她可以陪我回来取材,想想办法,权当旅游。她还没去过海边。

可我该怎样了解我的故乡呢?

我站起来,伸开双臂拥抱大海,左歌对我的动作毫无反应,仿佛我身边躺的只是一具尸体,而我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个她的幻影,或者说她的魂魄,那才是真正的她。

她的微笑和她那被夕阳的光辉浸润的长发,都像是褪去咸腥味的海浪一样,无数次扑到我的面前。

但想想接下来的生活,依然真实得让人发疯。

于是我径直走向水里。

左歌说我身上有一股咸味。

我纳闷地吸吸鼻子,说:“你怎么闻出来的?”

她说:“我趁你睡着偷偷舔了舔你。”

我说:“那你松开我,我把衣服脱了去洗个澡。”

她不听,抱住我,胳膊勒得很紧,丝毫不嫌弃我身上未干透的水渍和析出的盐结晶,仿佛是生怕再次失去我。此刻我的身体僵硬得如一尊雕塑,那些盐分就像从我身上脱落的石灰粉末。

她说像老舍、太宰治,许多作家都是投水自尽的,她害怕我还没成为作家就到达了作家的终点。

我说原来你是怕这个,怕的不是我死,而是我一事无成,很可耻。

她点点头,说,做编辑的都这样。

我说那你别害怕,我刚才就是渴了,想喝水。

她气得骂我,你放屁,海水是咸的。

我又问了一句,那你在乎我吗?

她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饮。”

我说,我早就想对这句话发点议论了,真这样那你的脑袋岂不是个葫芦,一开始是空的,后来又装满水。

她说现在也是空的,工作以后才知道不懂的事会越来越多。

左歌看过的书远比我要多。

她大学一毕业就去杂志社做了编辑,上学时发表的一些短篇成了敲门砖,主编亲自邀请。我说过想看看她以前写的小说,但她不让我看,说是用笔名写的,后来我也一直没有见到她再写小说。她只是说她读到我的稿子、我稚嫩的文笔时,像读到了当初的自己。我曾经在图书馆翻阅了一共有几十本她上学那几年的文学杂志,我觉得其中跟我的语言风格相像的有几篇,但是一查作者,年纪大约三四十。看来我的判断并不准确,也许她发表的不是小说,也许她的文章早已被我排除掉了。无论如何,我暗自琢磨好久也猜不透到底是什么笔名。

四年前的四月,我第一次收到一家杂志的回信,告诉我我的文章被收录了。她打电话让我找她当面商量改稿事宜,电话里的女声很好听。

初次见面,她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忘了关门。淡灰色的毛衣上有反光的亮晶晶的线球,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头发很长,胸部与桌面间有一定的空隙,随呼吸起伏。我拿着一摞复印的手稿走进她的办公室,替她关好门。整个屋里是和我手上的纸一样的油墨味。我在那张皮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的桌上散着一堆书,我从里面拿了一本,翻开几页就见了她的笔记和批注,是随手写的,但字很好看。

我赶紧合上放回去——小说我早就看过,内容也还记得,但有了她的字迹,就成了她的私人物品。

以前,我大学里的图书馆经常强调不要在书上乱涂乱画,但是去借小说,总能在书的扉页或者末页找到一两句评价或是对陌生人的祝福,有时还有续写。

这样做有两点教人兴奋,一是打破规则,一是分享秘密。

她醒来已经是傍晚了,窗外夕阳的一点余光斜斜地照到屋子里来,我也昏昏欲睡。

她不好意思地撩撩头发,眼圈有点红,看到我在这也不惊讶。她甩甩被压麻的手臂,说她就是左歌,很抱歉让我等了这么久。

我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看你睡着了就没好意思叫醒你。我当时一直怀揣着稿子首次被认可的喜悦,觉得等再久也没关系,但她这样子,像是早就知道我进来了,早就醒了也不愿意起来。我多少有点怨言,她又年轻漂亮。于是我就避开她的目光,报复性地盯着她的胸口看。

左歌倒是很坦然,她瞥了一眼桌上,问我,你喜欢《雪国》(我刚才拿的那本小说就是《雪国》)的结尾吗?

喜欢,“银河向心坎倾泻下来”,你怎么知道,我说。

我看你的文章的结尾,“我流泪像月亮坠下悬崖”,就想到了这个,这很好,结尾不用改,她说。

我说,谢谢你。

后来我想到这件事,我觉得她一定是看出来我动过那本书。桌子上书放得很乱,但她却能记住每一本书的位置。如果她是要故意放得这么乱,那这么做有什么用意呢?

有一次我想看她扎单马尾,她就扎个单马尾给我看,还要来回摆头,让我体会到有辫子和没辫子时,头发摆起来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辫子的作用。

我没想到她扎头发时手很灵巧,几乎是一眨眼就扎好了。我之前还一直以为她散着头发是不会扎辫子,现在看来只是不想扎。我想她不想扎的原因跟书摆得乱的原因应该是一样的。

她又拢了一下头发,把搭在胸前的那一缕别到肩后,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说,你的文章已经拿给主编看过了,我们杂志想找你长期约稿,你大学毕业以后是怎样打算的?

我说,没什么打算,那就这样吧,我可以在这附近租房子。她说,你跟家里商量过了?我说,商量过了。她说,祝贺你。

她像猫一样伸个懒腰,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同我握手。她挡住窗框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那些线条因此折断、扭曲。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改变了这里的空间结构和光线分布。这样的失衡,正是绘画与摄影构图时所寻找的乐趣之一。在模糊失焦的景色中,她凝聚了我的视线。

在这之后,她就在我的书外扮演着一个姐姐的角色,我所有的依恋,都源于她身上的神秘——岁月累积的神秘。尽管她只比我大两岁。

我突然明白了《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为什么会梦到外星人,一个从那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山村里走出来的孩子,在那样一个只知道吃饭的年代,依然会梦到这种与现实不沾边的怪谈。

我也是一样,在海边的一个破败荒凉的小渔村里,依然会梦到夜空下的花园。

我正在二十一岁的广场上漫无目的,她带我走进教堂。她先救了我的灵魂,如今又救了我的躯体,把我从水里捞了上来。我浑身湿透,意识模糊的时候能隐约感觉到她在给我做人工呼吸,给我送来氧气,就像教堂的屋顶破了个大洞,再也不能避雨了,可是有光照了进来。

海与湖不一样,一般来说,湖心与岸边水几乎一样深,湖岸几乎垂直,而海岸是一个缓坡。我不会游泳,当时的感受可能是这样的:裤子紧贴在身上,越来越沉,水一点一点向上蔓延,越过腰部,到达胸口,身体逐渐不受控制。

当时又是涨潮,我其实很安全,就算她不管我,也有很大可能被冲上岸,根本走不进去。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更像是一种实验或者是表演,体验一次窒息的感觉,让她给我做人工呼吸。但如果我想吻她的话直接跟她说就好了。

所以我猜我这样做只是想体验一下大海让我窒息的感觉。

我知道她的心里装着整片大海,那是规模足以终结世界的洪水。她是上帝也是诺亚。

左歌经常批评我的文章,说里面用词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我不服气说,反正我的故乡也是虚构的,这样多少有语言上的陌生感。但我心里明白她说的是实话,我当时受日本文学的物哀影响比较深,喜欢川端康成的雪,喜欢三岛由纪夫的死,却只学了些皮毛,只有哀而没有美,反而显得矫揉造作。

她让我找几本战后回忆录去看看,中国的外国的都行。她说你仔细体会一下什么叫创伤,你才能理解为什么故乡又叫血地。

我说,非得是战后的吗?

她说,嗯,非得是战后的,生活就是一场战争。

左歌做编辑,每天要看大量的稿子,我的只是其中之一。

她刚入职,经验不足,主编安排她接待一些老作家老作者。有的确实有水平,稿子让主编来也改不动,她也不用费力;有的三四十了,写的东西还不如我,但是没办法,主编嘱咐过,要逮着他的稿子可劲吹。她的评语写的很漂亮,让作者满意也让主编满意。之后,杂志付梓时的商业宣传文案,接受采访的预备材料等等也都放心地交给她。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呢?”

“我看你写就够了呀。”

“那你的才华岂不是都浪费了?”

“不会,你才是最有才华的。”

“在遇到我之前,你对每个作者都这么说吧。”

“呵呵,是吃醋了吗?从我的主观来看,你写的一定是最好的;从客观来看,应该在杂志里算中等水平吧,但是很有潜力。”

每月十四号,我从她的手里接过稿费,这对我是很神圣的仪式。

凡是属于我写的文章的稿费,她一分都不会动。有时我一个月什么都没写,也有一定的稿费补助,她会说请我吃顿饭就抵账了,简直比有些缺德公司用游戏币当工资这样的行为还缺德。

她强调说:“我们之间不是金钱交易的关系。”

在《黄金时代》里,王小波喜欢把乳房和屁股比喻成苹果,冷苹果、软苹果、风干的苹果,各式各样,好像人就是一棵苹果树,什么也不干专结苹果。

从苹果这个意象来看,我们之间应该是自然朴素的“伟大友谊”。

这种伟大友谊的一种表现在于,她晚上偶尔会来找我喝酒。我们都在这座城市租房,彼此挨得不远不近,只是嫌搬家麻烦,房子太小,就没有搬到一起。我白天找份兼职,晚上回来读书写字。

窗外一直下雨,像夜空要滴落下来。

她敲门,提着一袋啤酒,伞没有完全收起来,还向下淌水。

请不要责怪今晚的天气,她说,她之前看过一部动画,里面有一集讲的是,两个小女孩在世界末日之后,找到了一处避雨的废墟,她们在屋檐下摆上吃过的罐头盒子,开口朝下排成一排,雨滴落在上面,形成简单而有节奏的声音,这或许是人类的音乐最初的形式。她说可惜她不会乐器,不会弹钢琴也不会弹吉他,既不古典也不摇滚。我说你唱歌已经很有天赋了,音域宽广,对不同类型的歌都适应得很快。

我问她,你是因为你的名字才去学的唱歌吗?

她说,对呀,总不能辜负了这个名字吧。

她在外应酬从不喝酒,我也没什么酒量,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想喝一点,她也会陪我。喝完酒,她和我一起念海子的诗,从积雪的屋顶到下雨的德令哈。

她似乎是通过海子的结局想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没有问完的那一部分。

她问我,假如你是岛村,你觉得……

你就是叶子,我打断她说,岛村刚到雪国时,最先看到的就是叶子隔着窗玻璃的形象,与遥远的群山的景色融为一体。

她说,可是叶子最后不是……

我说,没关系,你从生到死我都会记得你。

我又说,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说我来自海边,我要带你去看看波涛;你说你来自星空,你要带我去看看银河。

她说,本来忘了,你一说就想起来了。

我说,你一定不要做流星。

她说,那我就做恒星,在爆炸的时候,送你一枚铂金做的戒指。

看我已经不怎么咳嗽了,左歌陪我到沙滩上的更衣间里把衣服晾干,又拍着我的背,再让我多干呕几下,把肺里的水排净。等我安置妥当,她说想和我去城里散步。

她不想去见我的父母,不是讨厌他们,而是因为,一进我家,就要开始讨论有关结婚的事宜了。之后便是生孩子,养育,重复,衰老,没完没了。

还有小区门口的超市。

酒、烟。汾河、玉溪。

酒精是一团混沌,把脑子搅浑,想什么也想不明白。烟不是,烟是压制欲望,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去想。

我们在沿海公路打车去市中心,路上,透过车窗向外看,郊区火电厂的烟囱里冒出云一样白的烟,跟天上的云接在一起。

但云是干净的,烟是脏的。

我的家乡正在建设。我们在一条没听过名的商业街下车,付款时司机说听口音你们是外地的吧。我说她是,我不是,我几年没回来了。司机说,难怪,这条街是去年才建成的。

我和左歌走过十字路口,两条路和四个红绿灯把这片区域划分成四块,有一块是大商场,楼的高度不亚于我在左歌的城市所见的那些。还有一块是一处工地,在她身后,远处,因为工人的操作失误,一根长长的工形梁从十几层楼高的起重机上脱落,划过夕阳,砸断几根电线,掉到地上,腾起巨大的烟尘。

半个城市的路灯刚刚亮起就又相继熄灭。

我的耳朵里流出血来,灼伤我的右半边脸颊。

起初的耳鸣是一种有节奏的鼓点,对我的影响还比较微弱,路上偶尔犯了,我还会下意识地按照这种节奏迈步。后来声音带刺,演变成像是海风带着盐粒摩擦海岸一样,耳膜有时候会有溺水般的疼痛,怀疑是发炎了,但是去医院也查不出任何毛病,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天夜里失眠,左胸口一阵生疼,疼得我蜷缩在被子里不敢乱动。不仅如此,耳鸣也厉害了,来自体内的噪音吵得我不得安生。

过一会感觉舒服点了,就拿起手机给她发:今夜的玫瑰又醒了,如同我的心脏。

第二天早上,她看到消息问我,要不要以后晚上都过去陪我一起住。

我说,不用了,我也不是小孩了,晚上不怕黑。

她说,但是你给我发这个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然后我就哭了。写作这么没用,不仅养不活我,甚至不能减轻我的痛苦。我决心去考公务员,这更像是一种求生的本能。我想,孙少平要是早一点遇见外星人,或许也不会产生什么对生命的思考,他可能会求它给他们家蒸一锅香喷喷的白馍。因为那时候,地球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帮他们家解决困难了。

小学,学校组织参观工厂车间。那时候我那么小,看那些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有条不紊地操作机器,非常崇拜他们。回家后,父母会讲,几年前,某某工厂的工人,因为操作失误或者是机器故障,车床没有完全停下来,从此手指永远少了一截。在古代,有很多流民,吃不饱饭,他们像候鸟一样迁徙,躲避战乱,但飞到哪都要接受生活的处决。

而我哪也不用去,我生活在巨大的机器产生的狭窄的夹缝中,电流不会流过我的身体,它们有更顺畅的通路可走。

星光黯淡如迷雾,耳鸣像晕成一片的车灯一样在意识的边界横冲直撞。

我开始想念那些机器的轰鸣声,并不悦耳,能毁掉一天的好心情,也能盖过耳鸣。它们生前苟延残喘,声嘶力竭,但死去时却寂静得像凋零的落叶。这个过程像我小时候爱往炉子上放的冰块,嗤嗤地化成一滩。

然后消失。

左歌坐在天台的边缘吹风,街对面的整栋大楼在她的眼眸中摇摇欲坠。

我爬了十几层楼找到她,推开门,看见她的两条长腿伸出天台荡来荡去。她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是我,就轻快地跳下来,朝我跑过来,揽住我的脖子。

我简直窒息得要昏过去。

她扶着我走下楼梯,摸摸嘴唇,脚步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轻快。

走廊两侧都房门紧闭,尽头是一扇窗户,光线昏暗。墙上和地上都贴着很多绿色的“安全出口”的标识。

在一层的尽头蹲着一只白猫,墨绿的瞳孔扩张到最大。左歌说之前有人用外卖吃剩的鱼喂过它,楼里还有暖气,它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左歌问我,你找过主编了吗?我说,刚才找过了,跟他说以后不写了,他挺惋惜。我说我妈单位有个市作协的,但是不会写公务员的材料报告,平时不怎么说话,写的书单位里同事又看不懂,挺不受待见,后来被领导安排了个闲职,仓库管理员。主编说,唉,是啊,会写文章也没什么好的,我也早就想辞职了。

那只猫看了我一眼,张大嘴,我以为它要叫两声,但是它只是打了个哈欠。

她说,你耳朵怎么样了?我说,不太要紧,就是偶尔能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不大,像是电影里无聊的旁白一样,只要转移一点注意力,一会就没事了。她说,那不是很严重吗?这已经不是耳鸣,而是幻听了吧?我说,没关系。哪些话是你说的,哪些话是它说的,我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她说不行,我听说耳鸣对公务员的入职体检有影响,你不能不当回事。

我们走出办公楼,连绵不断的乌云被冻裂了一道口子,之后就下起了雪。

“你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

“答应什么?”

“你刚才说的啊。”

“答应什么啊?”

“我答应你,我去治病,花多少钱也治。”

左歌哭着把我搂进怀里。她胸口的柔软隔着毛衣抚慰我的脸颊。我比她要高一点,要维持这样的姿势就不得不稍微弯曲膝盖。我说她以后干编辑还是要接触文学,她说她理解我的羡慕和我的痛苦,她同情我但是只能止步于同情,没有办法。我说,我知道你理解我,从你一见面能说出我的文章结尾是根据雪国的结尾写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

她说,等过两天你治好了,我就跟你结婚。

我说,你这么漂亮,嫁给我不委屈了?

她说,不委屈,从来不委屈。你好好复习考试,等以后工作稳定了再拾起笔来,再过十年,你一定能成为大作家,到时候各路领导都来巴结你,我作为作家夫人也有面子。人家说我是伯乐,可惜的就是我成不了杨绛。不过之后你们这的旅游业会有发展,我们死后,会有人来我们的故居“朝圣”。

这次我没有接话。再过十年,只能是我长成我爸,她长成我妈。

在医院里,签完手术协议,我不停挣扎,死活不肯进那个屋子。主治医生就用束带捆住我的手,勒得我手腕发青。但他们还留下了最后的仁慈,他们没有封住我的嘴。

周围围了一圈他的学生或者是助手,大家都来观摩特殊病例,学习处理医患关系。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白大褂,试图把他想象成她。我原本想冲他大吼大叫一通,可是把他想象成她之后,就再也无法对她发脾气了。

但我还有几句话非说不可,必须现在说,对她说。

我的耳鸣。治好了它,从此以后,我的生活还剩下什么?

左歌在我的人生中走过一段,离开她我就再也不会失眠了。因为我需要在梦里想她,需要在梦里找到她的歌声,像一声悠远的啼鸣,也像一声叹息。夜莺为我衔来玫瑰,又被尖刺刺入心脏,染红羽毛。可她的伤痕必然要贯穿我今后的人生。

你给予了我一切,又毁掉一切。你付出了你的一切,又索求我的一切。

你的血管抽干太平洋里的水,在撒哈拉沙漠的上空下起雨。

你是我心中的火焰,是我溺水的疼痛。你让我在冬天写出盛夏的蝉鸣,让我在水下写出清澈的笛音。

我听到医生说病灶在体内。我走进手术室,闭上眼睛。他们切除了那个器官。

世界清静了。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三岛由纪 神圣的仪式 医患关系 平凡的世界 生活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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