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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素传情】喜丧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2-20 13:34:09

喜丧

注:文中的姥姥指的是爷爷的母亲,小老姑的母亲,鹏叔的奶奶

一颗摔炮落到冻硬的黄土地上,顷刻间劈啪炸了响。几个玩闹的孩子叽叽喳喳,其中一个穿蓝色棉服的小男孩瞧见我们,喊着人来了,带着他的三花狗立在路边,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人群。

我们这三十多个人在小老姑家吃完红豆汤面条,乌乌泱泱往老屋走,走得很慢,队伍零零散散。

小老姑扯着他的儿子,顶着风走在队伍最前面。今天大丧,小老姑的大女子从定居的江苏出发,中午就能赶到。

捏炮的小孩很快对路人没了兴趣,小手一丢,摔炮炸响在空空的牛栏上。

96岁的姥姥在老家的炕上闭了气。年轻时逃难到西北的村子啃着红薯叶叶香椿尖尖生了二儿六女,到现今儿孙满堂,结出了累累硕果,平生最爱搓麻、人又和气无声的,一生无大病痛,因此算作喜丧。

一群白茫茫的人带着新染成的红孝布箍紧了孙儿辈的头颅,凭红白辨认着孝子贤孙。我耷拉着脑袋,看地上飞扬的尘,静静落在新搭的蓝棚子上。

有个头缠白布的“长辈”正搅合在一群红孩儿中玩闹,叽叽喳喳,与上房里不时传出的恸哭声形成了鲜明对比,匆匆忙忙、亦或无所事事的亲戚们路过,都要刻意朝着那抹白或严肃或嬉笑地发难:“鹏,奶奶走了你咋不难过?”

李鹏是我小老姑的小儿子,因为生病高烧不退成了憨儿,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时常眯着眼,以一种天然的憨态参与到孩童的玩乐中。

从这憨病落定以来,小老姑的纷忧鼓满衣襟,背也弯了,声更哑了。

他不高,很壮实,平脸上安了个斜眼睛,说话黏黏糊糊的,干活却干脆利落,只是爱吃,各式的点心各样的菜式各类的零食没有他不爱的。因为贪嘴这一点,再加上智力缺陷,我们一家子人回老家总是会惦记着这个可怜人,带些村里不常见的吃食。

我叫他“鹏叔”(发sou音),其他人叫他“鹏儿”亦或是全名全姓地喊“李鹏”,总之,旁人总是以可怜他的姿态来同他说话,拿他取乐,因为亲戚的缘故不至于太过分,我不喜欢看鹏叔被逗弄回答不上的窘态,把视线移到大门新贴的白挽联上。

老家已经许久未有人住,到处都是烟、尘、土的火气。姥姥病重的时候我跟随母亲看望过,那时她已无力睁着眼,得靠人用手指推些草莓酱泥来进食,躺在县城的床上,气若游丝,直到大限临近,强撑着精神回了老家,才真的没了鼻息,溘然长逝。

姥姥在时很少和我说话,老人家久居西安,那点亲情就像迎风直上的风筝,因距离被撩拨得断了线、没了迹。

这个位于西北的村落慌慌落落迎接着四方来客:一层是邻人乡党,需登门拜访、送纸奠事;另一层是亲朋好友,要礼数周全、与人同悲;最让孩子们喜欢的是专事红白的职业人,面包车里拖下来大大小小的各式道具,活泼的是乐人,红润的是掌勺厨师,我最贪那碗辣子烹豆腐;最后则是寻着味也来捡拾骨头的狗子,竖着尾巴冲着人群叫嚷。

我今夜已记不清恐吓了几条狗。棚下坐了三桌,正等着上菜,鹏叔久等不到,耐不住性子要往屋里找厨师,正巧见到我在打狗。

他掏出两颗糖来,徐福记的花生酥,“晶——晶”,鹏叔笑呵呵的。

那只黑皮狗趁机捡了块排骨就跑。

北方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从外看,当作灵堂的上房显出幽闭的气氛:冷风吹不动厚厚的帐幔,长明灯亮着软而黄的光,卧在笼子里的“守丧鸡”不安躁动着,咯咯声冒了半个音就隐没在黑夜中。

我被母亲叫进了上房。老家的宅子窄小、偏狭,长条屋子排列成三组,中间横着一棵老姑帮忙新种的樱桃树,一路上都是装满着肉菜调料的盆盆罐罐,不知颜色的狗在门外低低地吠叫。

黑白两色的灵堂在夜里更恐怖了,想着前不久瞟了几眼的恐怖片,虽有些抗拒,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一身冷气关到了门外。

“呀,晶晶来了呀”,有人招呼着我坐下。

屋子里坐满了各个年龄的女人,铺满了五色韶光的被子,空气里闻得到木柴火烧的缭绕香气。

今晚要给躺在冰棺里的姥姥守夜,一伙女人拉家常有,摸牌玩乐有。姨姨拉着母亲,问我几岁了,应该是快要毕业了,找好工作了么......正巧旁边的麻将桌里有人连开两杠,一阵热闹,那姨姨才不再问,去看牌局。

姥姥的黑白相片沉浸在灯光里,目光显得更柔和、人更宽容和善。

我的背挺得更直了,而像我一样拘谨的人面前正坐了一个。那是个印象不深的黑脸蛋女人,嘴皮干燎起了皮,正贴着炉子取暖。

见我仔细看她,那女人局促一笑,艰难地从粗糙的孝服口袋里掏出小圆橘子,摆手示意我:“吃——吃!”

我的手里被塞着个橘子,小小的,凉凉的。

这种热情实在让人不好意思,我摸了摸,从兜里拿出一盒旺仔牛奶,报之以李。她那黑眼睛更亮了,连忙推开嘟囔着:“不要!不要!”她拒绝时发出的嗯嗯声就像哨子,尖锐而有力,我一时怔愣,猛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鹏叔新娶了媳妇——那媳妇脑子也是不行的。

在一旁与母亲正说话的小老姑红着眼,泪痕犹在,转过身叫她拿了就是。

这个女人就是鹏叔今年刚过门的妻子——洁娃。

小老姑烦恼鹏叔的前半生,操心他的后半生。老姑父是不如她这般操心孩子的,而小老姑是个坚强的女人,就像决定在洼地上种二亩樱桃一样不容他人置喙,这个传统的老人力排众议坚持让我的叔叔李鹏一定得成家——等树上挂满红果,等溪水淌满洼地,等他的儿子成家立户,她才能撒手得干脆。

听母亲说,小老姑为了鹏叔的婚姻“上当”多次:二婚女人卷走见面钱、瘫痪丫头要人照顾的......总之,全须全尾、后天智残的鹏叔一面应着各种相亲局,全不明白母亲对着猪蹄髈为什么会流下细碎泪水。

洁娃,就是在小老姑心灰之时入的门,据说是脑膜炎发作后脑子就成了那样,以四万的彩礼钱被父母抵掉、走到那个铺满流光的院子。

平心而论,小老姑的家底在村中是不薄的,又靠着几十年的果钱把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堆砌得亮亮堂堂,只是因孩子是个痴儿,在村人眼里不免可怜见的。

如果说鹏叔的价值发挥在那十几亩果园上,那洁娃的价值就如同洗衣机里的泡泡,轻轻一戳就没了影。小老姑是开心了一阵子的,她心里住进了艳阳天:这个家庭总算是像样了,但她随即发现,这个新儿媳惫懒,用不得使不得。

“叫她洗衣服,好不容易教会了用洗衣机,人一走她就嫌洗衣机慢,一个劲地转。”

“叫她剥花生,一个下午就剥了一颗!”

这些话当然不能让洁娃听见,到底是个病人,听了会难过。我们都明白,洁娃迟早要回去自己家里,小老姑他们是不愿意再担一个包袱的,这一家子,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我小老姑的眼泪又是为谁而流呢?她三十多年的痛苦遭难在她三姐身上重现了。

三老姑的孙女发育迟缓,是常人说的智力低下,医学没有法子避免所有不幸。总之,儿媳生了二胎弟弟后便对这个女儿弃之不顾,自己的儿子也是个懦弱的,去了城里打工,像丢包袱一样把一个婴孩留给了这个靠做白活为生的老人。

三老姑从来没告诉周围亲戚这桩不幸的事,在那个秋风也刮不进的闭塞小院,在那个叠满元宝银币的泥土小屋,她把那孩子像敬献贡品一般安放在平几上。婴儿因为饥饿会啼哭,她便在门外熬了一天,整整一天。

很早就听不到细碎、孱弱的哭声了,三老姑推开门,摸进被里,那小孩子仍有气息。

现在孩子七岁了,很安静地吃着零嘴。

旁人听了几遍这样的苦事也只能劝慰着三老姑她们向前看,日子会好的。我的小老姑每听一遍就要抹眼泪,她当然明白这种行为是什么。声音低低的,她说:“我是不会叫他们生了,等我快走了,我就把他(鹏叔)一起带走,不拖累大女子。”

当夜我睡得并不踏实,母亲仍在守夜,我只觉得外面吵闹的狗十分该死。

这世界竟人少狗多吗?乡下的狗是会抓蝎子的,现在蝎子少了,是季节的缘故么?捉蝎子的人也少了,村里简直看不到过去的人了!老家是要拆了的,房子也没了!不过,爷爷说是要盖个更大更好的屋子,我想着那未来更大更好的屋子,视线飘得越远,终于睡着了。

等到了白天又是一阵忙碌,每个大人转得像陀螺,忙不不停歇。厨师开了火,土泥炉子扣着大锅,锅里红油豆腐翻滚着,无事的小孩守在炉前,看着厨师抛粉丝,撒葱花。红案上端着四碗辣子烹豆腐,送到屋外蓝棚下,要出力气的又要五个白馍,要为后面繁多的仪式做好体力准备,而棚后坐了一桌热闹的,一帮人擦着乐器,那吹唢呐的逗弄小孩,乐音像黄雀跳枝忽上忽下。

这热闹处竟没有鹏叔在么,稀奇了,他是个见了人堆就要凑的“孩子”,我兜里揣着几块酒心巧克力,正想拿给他。

几个年纪大的老人由家里人搬来几凳,等着送灵的白戏开锣:那演出的女演员正开嗓呢。穿着便服的女演员见人多了,起好调子,一出口就是有名的“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

思想起我儿夫好不惨然”,引得众看客兴奋起来,好不热闹,那失去故人的哀伤就这么淡了淡了。

姥姥要正式下葬了。

装着姥姥的棺木被抬进灵车里,那个松木制成的庞然大物甫一登场就让空气瞬间安静了,随之而来的悲伤和哭声混合着哀乐,响彻云霄。

车前的台案摆着各色祭品,最乍眼的是那头插葱的猪头。

孝子贤孙们向着灵柩下跪,一跪再跪,村人在看着我们,大人抱着小孩,小孩听着吵闹。

鼓乐细吹细打,姥姥生前喜欢听秦腔,正演到《孟姜女哭长城》这一折戏,那调子起得悲愁,皮鼓锤得哄响。好一会子,那女伶已起了唱词,那昂扬的鼓声还未歇止,反而乱了节奏,显出极大的不和谐。

鼓手的小槌已拿捏停放在鼓面上,咚咚声更急。靠近老屋的人有几个寻着声走,我也跟着。音响放出的哀乐盖过了所有声音,那时有时无的敲打声像要炸裂一般,引着我们到了上房门前。

上房门被锁了,妍绿经风吹雨淋成了旧色,玻璃窗前贴着一抹白影。

咚咚咚。

坚实的门颤动着,门前的锁也跳跃着。

透过窗看,鹏叔那憨态的脸在玻璃窗前变了形,他眼泪横流,把心焦熬成呜咽声,大手锤着木门,只显出半个身子。

我攥紧了兜里的巧克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可怜人。

是小老姑担心鹏叔受不住仪式上的跪拜,又担心他的痴傻,于是将鹏叔关进了上房。

他睁着那双泪眼,嗯嗯着,只一个劲地喊“奶奶”,求我们开门。

围观的大家都浅浅地愤怒了,有几人端来热水和毛巾,给鹏叔擦着脸上的泪水、鼻涕。

痴人才有真心啊,在场的各位心里不免有些感叹。小老姑站在墙角,像被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拘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那一张熟悉的、痴傻的脸重又见了天日。

门开了,我们雪白的队伍要送姥姥安睡了。

白泱泱的人群排成几列,往村边的西山走去,那里是姥姥将要沉睡的地方。

天上炸响着礼炮,山路并不好走,得时刻盯防着松软黄土,一切都黄澄澄的,显露出红日余晖。姥姥的墓前移栽了棵青柏,柏前是万古长青。

白幡、花圈、纸马、纸牛、仙童、玉女、仙鹤......姥姥和我们隔着一个世界了。

大火愈燃愈烈,烟屑把我们熏成了黑白世界,隔着尘雾,坟前的各色动物人物有了生命一般,随着火光扭曲伸转。

“鸟!”

“马!”

“牛!”

一众人哭喊着,念着那个过世的人,而鹏叔却指着纸扎叫嚷着,他甩着捡拾的木枝条,跨着干涸的水渠,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看着男男女女哭泣。

火光在空里浮现,金色的、红色的、灰色的,那是被风卷起的冥币纸钞。

......

回去的路上,一辆蹦蹦车拉着几位出行不便的老人下山,车后尾斜坐着年轻力壮的鹏叔,一条腿荡在黄土上。

车开得愈远,就像火愈燃愈烈——鹏叔的行为让很多人不快了,不止一个人出了声,男男女女叠加到一起,人们大声、严厉地向着那个憨儿喊:

“鹏,下来!”

“你坐什么车?”

沉浸在痛苦中的小老姑用了劲,喊破了声,她吼:“他做过脚的手术啊,他疼啊!”

远处的村子寂静平和,玩耍的孩子又三三两两,乐在一处。

青天白日里没了声音,作丧的礼炮响了又响,整整九十六声。我按了按耳朵,轰轰隆隆,四周沉寂包容,只天上留下了淡淡烟气。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我的叔叔 黑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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