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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灯塔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5-08 05:50:25

那里有一座灯塔;虽然要称它为灯塔其实并不准确,它有着宽广厚重的基座,高大坚固的塔身,却还没有塔顶。

不过我们都称它为灯塔。

每次出海都是凌晨,在一片昏暗中乘上离岸流与夜风,船缓缓驶出港口。我和其它底层船员会坐在闷热的船底,听着水手长低沉沙哑的号子划桨。

这也是我在四分之三的时间里会做的事,另外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甲板上负责杂务。

而当出海第一天,也如我出海的第一天,第一缕阳光从遥远海平面下冲出,船长会把所有人叫到甲板上。

回头望去,船帆在海面留下的宽大阴影如同戏剧舞台,托起满眼波光粼粼,以及被碎光和昏暗天幕环绕的城镇。

城镇的一切都在远去,慢慢沉入海中。

海风吹拂带走热气,虽然舒适,身体也逐渐变冷。

“看好了,那就是我们的家乡。”船长的声音总是充满力量,“我们之所以离开她,是为了带回来来自大海的物产,让她变得更富饶。”

“你们看在那海岬之上,是不是有一个细细的影子?没错,那就是我们的灯塔。”

是的,我们都能看清。

洁白的,让人忍不住眺望的,针尖一般耸立的塔,沐浴在晨光中。

“我爷爷那辈人为灯塔建好了基座,我父亲那辈人为灯塔建好了塔身,我希望能在还能出海的日子里看见灯塔的指引。”

“灯塔在照看着你们。所以小子们,把看见的东西记在心里,好好干活儿!安全回去!”

我们很快便被指示回到船底。等我再次登上甲板时,城镇和灯塔都已不见。

但即使是在不见天日的船底,我们也能看见它。

所以也许是受到了船长的影响,即使它没有建成,我们都把它称为灯塔。

一次出海往往要超过半个月,我们顺着洋流一路向南,沿途放下拖网。

沙丁鱼、凤尾鱼、马面鱼、鲳鱼还有最重要的三文鱼,新鲜的渔获大都撒上海盐储存,一小部分做成腌制品和固定的黑面包构成每日的两餐。

待船舱小半满,船便会逆流向北驶回,在更长的返途中继续填满。

海上的天气有好有坏,但船长凭借丰富的经验避开大的暴风雨与气旋,最多不过延迟数日,还没有出现过失事的情况。

隔十多天看见陆地的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很难想象。因为没法洗澡加上大量出汗臭烘烘的,因为盐分不够的腌制品还有干得掉渣的黑面包嘴里淡出个鸟来的,因为船底难辨日夜船只颠簸难以久睡的生物钟混乱的男人们,终于看见了陆地;解脱、兴奋乃至感动,真是无法言喻。

大家只是沉默着,酸痛不已的手臂不觉更大力摆动,已经磨出水泡的手掌不觉更大力紧握。

连水手长的声音都显得悦耳不已。

靠岸,抛锚,搭好舷梯。

我和其它底层船员还要负责渔获的搬运。

相较于船上的工作,这部分就温和许多。一方面,我们终于踩上了坚实的地面;另一方面,我们搬运的是幸福的负担。

若是累了,休息片刻,可趁此机会抬头仰望。

在那高高的海岬上,灯塔巍然耸立。

正如船长说的那样,灯塔在照看着我们。它目送我们离去又归来,正如它目送着其它船只离去又归来;而它又不仅仅只注视着船员们,它平等而广博地注视着城镇里的所有人。

在我们搬运的同时,商人们早就等不及了,簇拥在码头和大副他们讨价还价;一箱一箱渔获才下船就被径直搬上马车运走。

作为不停发展的城镇的缩影,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发生。

我们的汗水最终化作船长手里的一袋钱币,再经由他的大手一份一份发到我们手中,胡乱塞进被汗渍浸透的麻布短裤的口袋里。

沉甸甸的重量总是让人欣喜。

这是上好的美酒美食,这是安稳的床铺,这是洁净的澡堂。

这是幸福的未来。

发完工资,接着是猜拳决定留守的倒霉蛋。留下的人还要在船上多待几天等下一批倒霉蛋来替换他们。

剩下的人在船长交代完诸如“别去酒馆闹事”之类的注意事项和下次召集的时间后便作鸟兽散,从海上的游民重新变为城镇的住民;下次召集,往往是在一周之后。

在冬季的休渔期,更是有着超过两个月的长假。

更不必提及与辛劳相符的高额薪水,让这行成了香饽饽。孩子们基本在幼年起便把水手作为理想的一部分。

我也一样。

从我家阁楼的窗户向外望去,正好可以把港口、海岬和灯塔尽收眼底。对我来说那是望之即是,触手可及,理所应当的景色。

所以我也理所应当做出了选择。

不过即便大部分年轻人都成为了水手,人手还是不足,所以小镇不断吸纳外来的人们,也吸收着外来的文化;人口的增加带来需求的增加,文化的融合带来供给的增加。相辅相成,便是繁荣。

我在这座城镇出生,伴随城镇一起长大,自然会爱上她。

当然,我也不曾后悔。

花了三年,我从底层船员一步一步爬到了捕捞船员的位置;工作环境更好,工作也更轻松,薪水还更高。

灯塔的修建已经接近了尾声,只等加装透镜了。

那是一年中最后一次出海的返程途中。

不止船长,在甲板上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常。

就像突然驶入了一堵墙中,风停了,空气潮热不堪,沉重到凝固。

那是暴风雨的前兆。

天空却晴朗得可怕。

船长拿出望远镜四处张望,都没有找到漆黑的积雨云。

他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本能地感到一丝惊慌,但出于长久积累的信任,没人问他发生了什么。

三天,我们花了整整三天驶出了诡异的无风带,又在两天后安全回到了港口。

看到依然如常的城镇,除了船长,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待把工资发完,船长很快便离去了。

当天傍晚,城镇举办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祭典。

为了洗去辛劳的风尘,为了庆祝一年份的丰收,为了向供养城镇的大海献上敬意。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祭典开始后不久,镇议会的大钟响起,镇长召集了所有船长和工会的干事。

被震天的笑声与歌声压过,钟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第二天清晨,气温骤降,候鸟南飞,海面浓雾遮蔽。

第三天清晨,呼气成冰,窗柩冻结,港口碎冰堆积。

第四天清晨,恍惚春来,满山花开,积雪一夜消融。

第五天清晨,热浪席卷,枯木焦燃,烈日视而目盲。

第六天清晨,万里无云,海面如镜,再无船只归航。

第七天清晨,黑云终现,直连海天,隐隐雷鸣震颤。

最后的清晨,狂风怒号,巨浪滔天,锚链颤抖欲裂;天昏地暗,山海倾覆,风暴最终袭来。

那之后,城镇的人们再无法分辨白天黑夜。

镇长呼吁人们待在家里,船长们则召集各自的船员赶往港口;因为驻守的船员及时放下了风帆,我们的船平安无事。

很多船只都没有这么幸运。但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只能各自回家。

像是不会停歇的雨水无止尽地泼下,街道变成急流,里面搅动着吹落的瓦片,撕脱的屋檐,还有被冲上岸的船只碎片。和港口一样,大部分处在低洼处的房屋都被淹没了,人们只得带上仅存的财务向高处的人家请求借住。

我家运气不错,几乎处在最高的位置。

对那些人来说,承载甜蜜回忆的家没了,寄托身家性命与财富的船没了,暴风雨却不知多久才能平息,而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裂隙已经产生,每个人内心都无比不安;可此时的城镇还留有幸福的余韵,于是还有许多人们打开房门,盛情款待这些不幸的来访者。

微妙的平衡逐渐转化为失衡,无形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终有一日会不可抑制地落下裁定。

从体感上来说,可能是过了一周的时间,不过我也不敢确定。

狂暴的雨声、雷声、风声和潮声混杂在一起,让人无法入眠,即使我有着丰富的航海经历也一样。

海平面不断上涨,淹没了城镇大约四分之一的房屋。

越来越多的无家可归者开始出现,单靠朴实的邻里乡情已经难以应对,于是镇长以明年的税金减免为条件让船长们负责安排无家可归者住进手下船员的家里。

船员又大概有多少呢?大概占城镇人口的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对四分之一,一比一,危险的100%。

也有许多船长为了更多的减税份额强制船员接纳。

而在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领体系作为支撑的情况下,强制只会带来反作用,更多人还是只有自己联系住处。

更多细微的因素加剧了平衡的崩坏。

原本是施救者的一方可能转眼变为求助者,而意识到暴风雨不会短时间停歇的人们拼命地想要借住在高处的人家,就连尚未被淹没住家的居民也开始提前联系借住处。

错综复杂的需求扭曲了原本纯粹的互助模式,取代朴素的人情世故,利益成为了新的衡量标准。

你给我更多的钱,我就让你们家住进来。

你把你女儿嫁给我儿子,我就让你们家住进来。

而当利益所代表的欲望因畸形的供求关系失控,原本隐藏在阴暗中的,纯粹的情绪开始高涨。

猜疑,愤怒,不解,烦躁。

对你的,对我的,对暴风雨的,对所有人的。

人心开始崩坏。

不,或许本来人心就是破碎的状态,作为粘合剂的幸福消耗殆尽之后,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这样的事同样发生在我家。

我们的船长没有被减税冲昏头脑,但我在阁楼的床上望着窗外时,楼下的争吵也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唯一庆幸的是为了越冬储备的食物尚还充裕。

然后,浑浑噩噩地,又是一周。

或者说我认为的一周。

我逐渐陷入一种白日梦般的状态,万花筒般的怪离光景不断于脑海涌现,永不停歇的暴风雨变得遥远而模糊。

眼皮沉重得张不开,精神的身体都疲惫不堪,可是我依然无法入睡。

我累了。

人们累了。

在暴风雨的轰鸣中,城镇陷入死寂。

我想不起来上次和家人之外的人说话是在什么时候,最近就连家人之间的交流也变得稀薄。明明在一起,却又被各自的思绪紧缚,彼此分离。

暴风雨渗入了崩坏的人心中。

不再猜疑,不再愤怒,不再不解,不再烦躁。

再没有力气维持那样高涨的情绪,连反抗和回击的余力都已消失,逼近极限的心灵负荷不了那样的内耗。

只剩平静的绝望,甚至比上涨的海平面更快地,吞没一切。

于是。

然后。

像是开端,又像是结果。

镇长自杀了。

他穿着最体面的白西装,把自己吊在办公室里的天花板上,一条白色的用来系住船帆的缆绳系在他脖子上。

风雨从打开的窗户涌入,把他的尸体吹得摇摇晃晃,像是个晴天娃娃。

他没留下遗书,所以留下了诸多揣测。

我和他没什么交集,听说他人还不错,对待工作也很认真。

仅此而已。

葬礼没法举行,尸体经过简单处理,装在袋子里丢进了地下室。

不过城镇不能没有镇长。

船长被推举成为了新的镇长,他把我和其他一些船员从家里召集出来,分发了任务。

修补破损的房屋,监测海平面和港口的情况,运送药品……要做的事太多,人手却太少,还没有钱,抱怨自然有。

然后船长这么说了:“不干就滚!只要我开口,以后没有一个船长会让你们上船!”

确实,面对紧急情况必须启用雷霆手段。

不过,究竟是为什么呢?

明明不是我们的错,明明也不是镇长和船长的错。

心里还是或多或少,有点难过。

我内心突然产生了就此离开这座城镇的冲动,虽然转瞬即逝,我依然惊慌不已。

就在这时我发现,看守灯塔的任务剩了下来。

灯塔在高高的海岬上,上去的道路本就难走;还必须长时间地看守灯塔不能回家;更何况在这过程中一旦出现了什么问题,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人愿意选它,理智也叫我别选他。

可是那个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我的理智是否还有残存也很难说。

于是我接下了那个任务。

没人送行,浑身湿透,我背着一个月的粮食上了海岬。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入灯塔内部。

一片黑暗,厚重的金属门和石制塔身完全隔绝了暴风雨,如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幸好暴风雨来临时工人们没有带走储存的木柴,水和被褥床榻,我在灯塔的底层生了火,脱下衣服晾在营火周围。

没有一丝风,橙黄色的温热火苗安静地直向上升,伴着一缕白烟,传出好闻的炭香。

黯淡的光没能完全照亮底层;以营火为基点,我沿着一个方向走直到触到墙壁,再回过头走回营火;接着再继续向前走直到墙壁,重复这一过程。

来回都是十步,大概六米,所以底层的直径是大概十二米;按照底与高1:5来算,灯塔可能有六十米高。

实在超乎想象。

我不觉仰头凝望,视线向上,再向上,深入那无边的黑暗,我是如此虔诚,似乎在黑暗的那头,在高高的塔顶,我能看见光。

于是我捡起一根木柴,借着微光找到了螺旋上升的阶梯,赤足踏上。

冰凉的台阶,冰凉的扶手,滚烫的心。

足音回荡在灯塔,每走一圈下方的营火都越来越小,最终成为了光点。

漫长的攀登后,我面前出现了一扇漆黑的大门。前面就是塔顶。

咽了咽口水,我把手放在门上。

纹丝不动。

我叹了一口气,又松了一口气。

塔顶未来会安上透镜,为了保险,这道门上了锁。

返回塔底,我双腿酸软,心砰砰直跳。

在床板上铺好被褥,我径直扑了上去。记忆便到此为止。

无梦沉眠。

最先醒来的是嗅觉,浓浓的烟火气。

睁不开眼,我贪婪地大口呼吸干燥的空气,喉咙一阵疼痛,身体无比沉重。

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脸庞一片湿润,我是在流泪吗?用手胡乱地在脸上抹;嘴唇干裂,被按到的眼球隐隐作痛,试图转动眼球,传来更加剧烈的疼痛。

用力睁眼,勉强撑开一条缝隙,也被泪水糊住。

营火已经熄灭了,举目皆是黑暗。

一股寒意爬上身体,我颤抖着紧紧裹上被褥。

意识迟钝得像卡住的桨,我被黑暗的浪潮裹挟,随波逐流。

似乎又要睡着了。

不……我不能睡。

更大地睁开眼,我翻了个身。

睡着就会死。

一只手触到了床沿,我再一用力,拉动身体,上半身全部探出床外,腹部被压得难受。

我滚落在地。

落地的姿势不太对,胸膛径直撞向地面,一霎呼吸困难,但就连痛觉都很迟钝。

我趴在地上,冰凉的地面带走了过高的体温,带来些许清醒。

营火。

撑起身体,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按照记忆中营火的方位我双膝跪地在地上爬行。

捡起地上的木柴握在手中,衔在嘴里,一次又一次搬运堆叠;摸索着找到裤子口袋中的小刀削下木花;再取出火石和引子。

火星点燃引子,引子点燃木花,木花点燃营火,营火点燃黑暗。

微小的光明不断积累传递,最终熊熊燃烧,驱散了满身寒意。

抱膝坐在营火旁,披上已经干燥的衣物;颤抖止住了,泪水却像断了线般大颗大颗向外涌。

“喂!”我大喊道。

向着恐惧,向着悲伤,向着感动,向着希望,我大喊道。

“喂!”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灯塔宽广似无穷的空间中,一直向上,向上。

“你听得见吗?你看得见吗?”

我在问谁呢?我又以谁的身份发问呢?

“人们……人们在受苦啊。”我不觉哽咽了,“你站得这么高……怎么,怎么……会看不见,怎么会……听不见呢?”

“你不是在照看着我们吗?你不是在照看着城镇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暴风雨会来?为什么人们会变成那样?为什么镇长会变成那样?为什么船长会变成那样?

为什么……我没有能力去保护所有人呢?

回应泣不成声的我的,是沉默不语的灯塔。我向它苛责,它却依然庇护着我,庇护着仅仅一人。

我不过是向灯塔泄愤,向着不因暴风雨动摇,永恒不变的灯塔泄愤。

它自然不会回应,卑劣而无力的只有我自己,所以我从镇上逃离了,我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封闭心灵,把自己藏了起来。

现在报应到了,我染上风寒,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我又不愿意这样死去,悲惨地趴在地上苟活着,建起独属于自己的营火——这本该是属于人们的营火。

我不敢乞求原谅。

泪水慢慢流干了,间歇的抽泣声有气无力,但内心似乎又产生了一丝活力。

我取来锅,食物和水;把锅吊在营火上,里面放入切碎的食物和水。

水蒸气轻轻腾起,汤汁开始沸腾,香气散发出来。

“咕噜咕噜。”

既是饥肠辘辘的我,又是不断冒出气泡的浓汤。

脑子还是昏昏沉沉,我又实在是饿极了,忍耐不住,抓起锅就往嘴边送,滚烫的锅沿烫伤了我的手。

稍微冷静一点,我把锅放在地上,在等待它变凉的时间里,我抱来了更多木柴堆在一旁,清点了剩下的木柴和水储备。

还很充足。

我还能活很久,或许比这场暴风雨更久。

稍微推开大门,风雨立马冲了进来,我急急把门关上,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已经放凉了好一会儿的汤汁里面沾染了雨水。

抑制住内心将这锅汤打翻的狂怒冲动,我告诫自己需要耐心。

于是我把这锅汤重新烧开,然后慢慢等它变凉。

好喝,真的很好喝。暖流从口中流入腹中,扩散到心中。

狼吞虎咽地喝着,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吃完后,我拾掇餐具,灭了营火,重新躺在床上。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睁开眼,身体奇迹般没有任何不适。

我看见在一片黑暗中,从上方传来的一束光芒,直直地落在我胸口。

我立刻明白那是什么,露出微笑;飞快地起身,随着我移动那束光也在跟着移动,一直停留在我身前的位置。

光芒指引我登上阶梯,一圈又一圈地巡回,阶梯变得无比漫长,时不时还感觉自己在向下走,不过我毫不迟疑。

因为我知道自己在跟着光走,向着光走。

最终在如同永恒又如同一瞬的路途后,我见到了那扇门。

现在它开着,光就是从门缝中漏出。

我轻轻推开门,光的世界出现在眼前,高高的塔身瞬间被照得透亮。

塔顶的中心仿佛出现了一个太阳,它的光芒明亮却不刺眼,温暖却不炽热。

我沐浴在光中,光也从我的体内发出,融入那太阳。

充斥视野的光芒汇聚成一束白刃刺向天际,雷电和旋风张牙舞爪试图阻拦,却尽数消融,盘旋笼罩城镇的乌云被撕开一条大口,露出云层之上澄净的蓝天。

久违的阳光洒向大地,风暴远离,潮水褪去;在欢笑的海洋里,城镇,人们和我迎来新生。

是的,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醒来后,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却仍不可乐观,我继续煮热食物,吃下,然后强迫自己入睡。

就这样几个循环后,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

暴风雨仍未停息,我心中的暴风雨却已消失不见。

空闲下来的时候,我开始锻炼身体,这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食物大概消耗了一半时,我推开门,发现外面没有下雨。

时隔不知多久走出灯塔,天空依然阴霾,但是能看出是白天了;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滚滚潮声,只剩下凉爽的微风。

我离开了灯塔,回到镇上。

不出所料,城镇损毁的情况相当严重,人们的脸上满是茫然与疲惫。

我找到船长,或者说现在应该称他为镇长。不过是短短半个月,他便苍老了数分,眉宇发际爬上斑白。

我在他的安排下加入了救灾队。

清理残骸,处理遗体,统计损失,我什么都干。

听说在镇长自杀后,镇上有数十人跟着自杀了,幸运或不幸,他们成为了这场灾难中唯一的死难者。

城镇可以重建,人却不能死而复生。至少绝大部分人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现在的人们不止需要物质上的帮助,还需要精神上的道标。

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担当这一重任,但我至少必须去做我能做到的事。

提醒人们过去的美好。

抚慰人们今日的伤痛。

告诉人们明天会更好。

一个人的力量很小,但其言语和行为都是有力量的,这股力量最终能汇聚成汪洋大海。

虽然受创,我依然相信城镇的人们,这些坚韧的生命会再次站起来。

救灾工作进行了半个月,所有人基本的生活需求都得到了保障。

然后正如我预料,镇议会的大钟再次响起。

“尽管是休渔期,我们必须出海捕鱼。”

城镇的损失太大了,现在能够出动的船只数量不到过去的四分之三,要想撑过最艰难的时刻城镇又迫切需要资金。

而且港口是城镇的心脏,如果港口复活了,城镇想必也会慢慢复苏吧。

这是迈向未来,试图找回过去美好回忆的第一步。

船长的提案没人反对。

不过大家都明白,海况尚不明朗,此时出海伴随着巨大风险。

于是包括我们的船在内,船长精挑细选了五条大船去打头阵;每一位船长都经验丰富,每一位船员都年轻力壮。

时间就定在一周后。

消息传出,城镇似乎就有了生气,人们之前谈论任何话题到最后总会回到暴风雨上,然后陷入沉默;现在人们开始谈论起新鲜的渔获,谈论起明年的安排,谈论起自己出海的愿望。

暴风雨带来的伤痕依然存在,不过这样就好。

出海那天,如同一个仪式,人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为船只送行。

这肯定也在船长的计划之中,他特地将出海时间推迟到清晨,为的就是更多人能看到。

没有欢呼也没有谈笑,人们只是热切而沉默地凝望着船缓缓驶出港口。

离岸一段距离,船长把所有船员喊到甲板上。

“看好了,那就是我们的家乡。”船长的声音很轻,还很沙哑,“我们之所以离开她,是为了带回我们失去的东西,让她恢复过去的样子。”

他顿了下,继续说道:“你们看在那海岬之上,是不是有一个细细的影子?没错,那就是我们的灯塔。”

我没有回望,因为灯塔已在我心中。

“我爷爷那辈人为灯塔建好了基座……我父亲那辈人为灯塔建好了塔身……我希望能在还能出海的日子里看见灯塔的指引。”

“灯塔在照看着你们……是的,灯塔在照看你们。”他的声音猛地激昂起来,“所以小子们,把看见的东西记在心里,好好干活儿……”

他环视我们所有人,露出微笑。

“一定要安全回去。”

“是!”

异口同声的回应似乎让船都为之一震。

然后,这短暂的希望迅速破灭了。

我们沿着熟悉的航线一路向南,船的行进速度比往常慢得多;撒下网,却只能捞上来寥寥数条小鱼。

尽管内心焦急,迫于给养压力,我们带着完全称不上是收获的收获,不得不提早返航,比往常更快地回到了城镇。

结果我们反而是最晚回到港口的船只。

港口一片死寂。

搬运的船员,堆积如山的渔获,讨价还价的商人,运货的马车……

什么都没有。

我们终于明白了一切。

船长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沉默地对视着。

可能是因为暴风雨的影响,长时间的降水改变了海水的温度分层导致洋流消失;也有可能是洋流的改变改变了局部气候导致了持续月余的暴风雨……现在争论这一问题已然失去意义。

洋流已经不在了。

滋养城镇,带来丰饶的洋流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是否会回来。

希望转化为绝望。

城镇在这一刻开始迈向死亡。

消息是封锁不了的,期盼已久的人们遭此打击,却连惊讶都表现不出来了。

面对暴风雨依然能幸存,固守家乡的人们,纷纷选择了离去。

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花高价雇佣原本应当运送渔获的马车,连带着马车一起一去不回。

商人们离去了,接着是剧团和吟游诗人,再然后是餐馆的厨师和服务生……最后就连被大海束缚最深的船员和船长们都离去了。

没人能阻止。

却仍有人试图去阻止。

招不到足够的船员,船长变卖了父辈传下来的大船,换成了一艘小船,用余留的钱和自己的积蓄给出更高的佣金,带着留下来的船员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出海。

他仍然坚信洋流存在于某处,需要做的只是重新绘制海图;为此,他打算像无数代前的祖先一样从头开始。

我的父母和兄弟们离开了;自那之后我便没再见过他们,祝他们幸福。

而我留了下来,希望能做些什么。

城镇需要食物,光靠理想无法充腹。一小批船员开始在近岸捕捞浅洋鱼类,采集岸边的牡蛎与甲壳类;产量大不如前,滋味也大不如前,只能以相当低廉的价格在镇上流通。

新的商人看到商机,他们从镇外运来食物,高价兜售,却仍有价无市。

缺少收入的人们不断被生活所需剥去财富,城镇正在流血。

为了减轻负担,船长免除了一般人基本的赋税;但为了维持城镇能够运转的资金,不得不向富人加征税。

更多的人带着更多的资金离去了。

船长于是更改了上一任镇长定下的法令,把对商人的征税提高;这进一步导致了物价的上涨。

他当然明白这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同时也明白城镇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只要他能够重新找到洋流,一切就能重新再来。

他不曾想过放手,固守着过去的余晖,成为城镇最后的太阳。太阳是不能休息的,他也不允许自己休息。

出海,议会,出海,议会。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厚重,背影一天比一天瘦削。

即便做了这么多,情况依旧在变糟。

洋流依然渺无踪迹。

一天,我听到其它船员说这样的话:“听说灯塔的透镜到了,但是因为给不出钱,船长正在和对方交涉。”

“这还有什么可交涉的?”

“就是说啊,赶紧把那没用的东西送走。船都没了灯塔有什么用?”

“要我说啊……不如像那些人说的那样直接把灯塔拆了吧,听说那些石料还很值钱……”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口打断:“你们就不想灯塔建好吗?”

他们面露不解。

一个人耸了耸肩:“灯塔建不建好……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船长他不是一直想建好灯塔吗?”

“那个老东西,早就脑子不正常啦。”另一个人嗤笑道,“就凭这么一条小船怎么可能找得到洋流?”

“有那么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不到吧,只能看运气了。”第三个人露出戏谑的表情,“可是要说运气……这个城镇还有运气可言吗?”

我当然能理解他们这么说的原因,但是……

双拳下意识攥紧。

“如果不相信船长,如果不相信能找到洋流,你们又是为什么留下来呢?”

三个人面面相觑,浮现出极惊讶的神情。

“当然是为了钱啊。”他们异口同声道。

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了。

怒火吞没了我。

左脚迈出,弓背后悬,右手高举,我瞄准我最近一人的下颌挥出一记重拳。

那人应声仰头倒下,剩下的两人愣了一下,我乘此机会用低垂的左手打出一记上勾拳正中一人腹部;他吃痛捂腹退后,最后一人终于反应过来,张开双臂压低身体向我冲来。

身体相撞,他的头陷入我腹中,双手死死缠住腰身,顶得我不住后退。

左手拉住他上臂以保持平衡,我用右肘不断锤击他的背部,试图让他松手。

可是没能成功。

后脑突然遭到重击,两眼一黑,我浑身失去力气,被扑倒在地。

瞪大有雪花般残影涌现的双眼,我看见最先打倒的那人一手扶住自己的下巴,另一手拿着一根木棒;将我扑倒那人也爬起身,拉起最后一人。

他们俯视着我,沉重的愤怒从面目狰狞的面庞低落。

“你个XX,死疯子。”

“该死的……发什么神经!”

“我X,痛死我了……揍死这XXX……”

他们咒骂着,脚不断踏下。

最开始我还试着用手去挡,很快就只能弓着身子单纯地挨打。

我失去了意识。

他们可能还是念着同事情谊没下死手,接着又好像是被其他船员发现并阻止了。

我醒来时,是在卫生所的床上。

船长坐在我身旁。

看着他,我的眼泪就留下来了。

“对不起……”

船长看着我,叹了口气,沧桑的脸上皱纹缠绕。

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事情我听说了,你就好好养伤吧。”

“……他们都那么说了,我真的……真的忍不住……”

好蠢啊,太菜啦,很逊啊,主动打人还被反杀。

这都无所谓。

但是让船长看到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还在给船长增加负担。

我别过脸不敢看他:“明明和那时已经不一样了,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了,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可我又……我又什么都没能做到……不仅连忙都帮不上,找不到洋流,还没能阻止他们……”

从背后又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船长沉默着,但没有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等我稍微止涕,他缓缓开口了。

“灯塔……还是决定要拆掉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

“对不起啊,明明一直说灯塔就快建好了,快建好了……对不起啊,我是个这么无能的镇长。和其他人一样,你们一定在记恨我吧……对不起啊,我是个这么无能的船长。”

回过头,镇长温和地笑着,眼角却在颤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都看在眼里的……按照以往你的资历和能力已经可以晋升了,只是现在这样……人手确实不够啊。”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到。肩负一切的不是一直是船长你吗?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啊?

“你是为了维护灯塔吧,我知道……是我们这些大人没有守住灯塔,不是你们这群孩子们的错啊,你没必要自责。”

“不……不是这样的……”我浑身震耸,“我不是为了维护灯塔……”

那些人怎么敢在船长面前重复他们说过的话呢?

一代人建好了地基,一代人建好了塔身,灯塔承载着多少人的心血与希望?

我不知道,但这并不重要。

不是灯塔支撑着人们,而是人们支撑着灯塔;所以就算拆掉灯塔,也有拆不掉的东西。

但灯塔是船长的愿望,是船长的梦想啊。

为了城镇,无论是财富还是身体,他已经把一切都献出去了,却连自己唯一的东西都只能放弃吗?

“我只是为了维护船长你……他们……骂了你很难听的话……”磕磕巴巴地,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这不是又在给船长增添负担吗?

船长的眼中开始泛起泪光,但他的笑容更灿烂,也更耀眼了。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他握住我的手,“谢谢你。”

我不知他为何道谢,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不断重复着“谢谢”,涕泗横流的脸庞此刻竟焕发着新生的活力。

而我,却只能看着他的笑容,再次泣不成声。

很快地,我伤愈出院,再次回到船上。

那些和我打了一架的船员已经离开了城镇。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是和往常一样。

但所有人都明白,尽头已经近在眼前。

不久后,船长告诉我们他已经没有钱了,不能再支付我们薪水。

他深深地鞠躬:“我向各位表示衷心的感谢,城镇将记住各位做的贡献。”

洋流没能找到,船长却一副轻松的样子。

没人向船长告别,船员们径直离去了。

只剩下我和船长站在原地。

“就算没有薪水,我也想和船长一起出海。”

“嗯,我知道,所以我会把船也卖掉。”

“为什么……”

“这就是这座城镇的命运啊。”船长仰望着什么,“已经足够了,年轻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了。我没能保护好很多东西……”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高高的海岬上,洁白的灯塔,它的身上爬满了漆黑的脚手架。

“……但我还有能保护的东西。离开这里吧,年轻人。你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那船长你呢?”

“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水手,也不再需要船长了……”他摆摆手,转身登上了船,“不过我还想……最后当一次船长。”

他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上。

无论我怎样呼唤,他都没有回应。

是吗……这就是最后了。

我曾设想过很多结局,当结局真正到来时却不想离场。

明明是那么盛大的开场,终幕却是那样寂寥。

但正如船长说的那样;而且在船上,船长的命令说一不二,这是规矩。

于是我只得像心中的灯塔一样站得笔直,大喊道:“是!船长!”

单薄的声音消散在空荡荡的港口,消散在风中。

“是!船长!”

“是!船长!”

我不断喊着,希望他能够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然后我听见了,从船上传来的,出港的号声。

“是时候出港了。”

我似乎能听到船长在这么说,于是深深鞠了一躬。

这次不是逃离,我只是出港了。

隔断不舍,我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乘上马车,带着不多的行李辗转流离在异乡。

日子很苦,但也没有那么苦。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船上为了清点库存学习的算术和写字派上了大用场。认字又懂算数的年轻人超乎想象的吃香,我顺利进入了一家小小的物流公司。

物流是个新兴的产业;随着时代发展人们逐渐意识到物资不足的问题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物资的绝对缺乏,而是运输能力的缺乏。

换句话来说,饥荒很有可能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当初有足够的外部物资输入,或许城镇还能维持更久。

虽然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我还是希望能够尽量避免类似的悲剧在别处发生。

作为一线人员走遍全国积累工作经验的同时,我也记录并整理各个城市物流节点的规划,分析问题,找出可能的解决方案,及时上报。

很快我就成为了正式员工,再然后进入了管理层,但依然保持着实地考察的习惯,整年跑来跑去。

就在这途中,我遇到了心爱的她,在一个内陆的大城市安了家。

长子出生了,然后是次女和幺女。

我和妻子的情感相当和睦,我们共同养育并教导孩子,看着他们长大,然后送他们离开。

时光不断流逝,我已不用再进行实地考察,自然会有年轻人向我汇报。

年轻人啊……看来我也不年轻了。

位子越爬越高,岁数也越来越大,陪伴我成长的公司早已变成了一个跨国的巨型企业,而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事无巨细地管理这么多事务。

于是我退休了,把位置让给了看好的年轻人。

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既踏实又聪慧,在基层也积累了足够经验,相信他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

突然闲了下来,我一时感觉空落落的。

倒是妻子提议一起出去走走。

“我想去你的故乡看看。”

对于她我毫无保留;她知道我的一切,也知道我从那时以来就不曾返回家乡。

“我的家乡就是个小渔村。”我顾及她在城市中长大,可能不习惯乡下的环境,“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去看看。”她的眼神很温和,也很坚定。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没想到的是最近新修了一条铁路,直通到那里。这倒省去了不少功夫。

乘上火车,三天两夜的旅途后,我回到了家乡。

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风吹来,我拖着行李箱,和妻子站在月台上。

火车站建立在城镇的高处,正好可以俯瞰全景。

妻子悄悄握住我空出来的手。

“没事。”我笑道。

走两步靠近栏杆,被山和海岬包围的月牙形的城镇里,以红色和白色为主色调的矮房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

城镇的规模并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了。

一条洁白的细线横亘城镇与海相接的地方,那是过去没有的光景;曾经巨大的港口如今小小地占据一角,依稀可以看见渔船的白帆。

过分熟悉又稍显陌生的模样。

“你可要当好导游哦?”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忐忑,妻子打趣道。

“这我可不敢打包票。”我牵起她的手,走向向下的阶梯。

妻子应该不习惯长途旅行,我们先找了旅馆把行李放下,然后让她先休整一天。

“为了当好导游,我先去探探情况。”

妻子笑着向我告别,什么也没说。

她不可能没察觉我的意图,就像我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长久以来,我都依赖着她的体贴。

她知道我在家乡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也知道我对此报有愧疚;如果家乡发展得不好,她就应该不会在我提起。

而如果我提出希望她能陪我,她也一定会跟着来。

就算这样,我也希望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街道基本还是过去的布局,我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到镇中心的广场上。

曾经为了给祭典留出空间,广场没有任何标记物。现在的广场重新用洁白的砖块堆砌,四周设立了座椅,中央则是修起了一个喷泉。

我在一张座椅上坐下,望向不远处的镇议会。

不可思议的是那建筑竟然完全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那口大钟依然高高悬在上方。不少人在大门口进进出出,他们高声谈论的声音混在喷泉的水声中。

这么多人都能随意进出议会吗……这倒是过去没有的光景。

休息片刻,我起身向海边走去。

“啊,原来是沙滩。”

可能是因为港口的衰退,曾经被石块和木板覆盖的沙滩露了出来,绵延向远处,和青色的大海相得益彰。

“真美啊。”

我不由感叹,脱下鞋袜走下沙滩。

沙砾比想象中坚实,走起来很轻松。向着白帆的方向,我沿着沙滩慢慢走。

不远处的海中伸出许多整齐排列的木杆,它们之间由麻绳和浮漂相连,将海域划分为无数块状区域。数条由单人撑着的小船在木杆间穿行。

我见过这样的景象,当时还出于好奇询问过。

“网箱……养殖。”我喃喃道。

这就是城镇的人们最终找到的道路。

既然不能捕鱼,那便养鱼。

这么简单的事,我们当初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只想着去寻找洋流。

可是没办法啊,网箱养殖是在之后才兴起的技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禁莞尔,接着捧腹大笑。

船长,你看到了吗?

城镇的人们,你的后继者们自己找到了出路。

学习新技术并推广,不断根据实际情况改进,甚至还要和旧观念斗争,哪件都不是容易事。

我们没能做到,甚至没能想到的事,人们做到了。

就算再怎么痛苦,就算再怎么绝望,不需要灯塔作为引导,也不需要任何人引导,人们自己就会引导自己。

其中的艰辛与幸福只有人们自己明白,苦难与荣光只有人们自己承载,因为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

我只是个过客。

但看到这样的景象,能够触及那波澜壮阔历史中的惊鸿一瞥,我无比庆幸。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您好!”一个年轻人向我招手,他从沙滩的那头跑了过来,“请问您是……?”

“你好!”我也向他招手,“我只是来旅行的。”

“啊,是这样吗。”他露出微笑,“我刚刚看到您一个人在沙滩上停住不动,就过来看看。您没事就好。”

“谢谢你!”那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和长久劳作带来的肌肉线条不由让我产生既视感,似乎过去的我们也是那样。

“年轻人,我想问问现在到这里的游客多吗?”

“多啊。”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现在还是淡季,旺季的时候海鲜一上岸就被游客买完了。”

“你们平时养什么海鲜啊?”

“三文鱼,螃蟹,牡蛎,虾……什么都养。”他指向不远处的网箱,“现在镇上还在讨论说要不要再种些海菜……您想要我可以送您一些。”

“不用不用……收成怎么样啊?”

他笑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好啊,收成一年比一年好。”

不远处,他的同伴向他招手。

“这样啊,太好了。谢谢你啊,我这个老头子就不打扰你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们还应该感谢您呢!谢谢您来我们镇啊,祝您玩的开心。”

他说完便跑着离开了。

旅游业和养殖业吗……真好啊。

我悠悠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再次走上街道,我向着海岬的方向走去。

山道还是老样子难爬,也有可能是我年纪大了吧。

不过有的是时间,我怀着轻松不少的心情缓缓爬着。

我想起当时爬上海岬时自己那副狼狈样,当时一心只希望逃离,现在还有闲心欣赏风景,真是时过境迁啊。

最终我登上了海岬。

青葱的草地上散落着白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虽然已经从远处确认过了,没想到灯塔就连基座都没有留下。

就像从未存在过。

不知道船长和他的父辈们看到这幅景象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他们看到现在的城镇,应该会比我还高兴。

毕竟他们是最爱这座城镇,最爱这座城镇里的人们的人啊。

现在想想,当初真的需要派人来看守这座灯塔吗?明明是镇上最坚固的建筑。

船长是过度保护了吗?

还是他只是想提醒我们所有人灯塔的存在呢?

那些失去家园的人们,仰望于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灯塔时,是否曾产生些许安心感呢?

现在当然不得而知,也不再重要了。

我又想起那个夜晚,温暖我身体的营火。

原来就连当初黑暗灯塔里唯一的光,也只不过是被一个落魄的年轻人点亮的。

下了海岬,看天色吃晚饭还为时尚早,我打算到那个时间再把妻子喊醒。

现在……怎么办呢?

没有了目的地,我在城镇的街道上随意地走着。

如同年轻人说的那样,确实有不少游客打扮的行人,他们或而驻足,或而和镇上的人们攀谈。

就像那时一样,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在这温暖的氛围里,我突然感伤起来。

如果……如果……

然后我看见了那家酒吧。

准确来说是那家酒吧的招牌,那是一座白色的灯塔。

虽然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却有喝酒的心情。如果这么向妻子解释,一定会被责备吧。

毕竟已经在她以健康为名的监管下戒酒很久了,这次点果汁就好。

推开门,数张圆桌包围着木制的长吧台,椅子还没摆上,看来是没到营业时间。

“欢迎光临。”侍者道。

那声音非常耳熟。

我走近一看,那是一个穿着燕尾服,三十来岁的青年。

他身材魁梧,站姿挺拔,眉眼十分锐利。

真像啊。

“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他抽出一张椅子放在吧台前道。

“有果汁吗?”我坐上椅子。

他回到吧台里,微微欠身:“不好意思本店不提供果汁……但有咖啡您要吗?”

“来一杯吧。”

于是他走进后厨,拿回滴漏器和一只印有风帆图样的杯子。

等待的时间里,我看着他背后贴了满墙的照片。

各式各样的船只,其中不乏我熟悉的名字……里面还有我登上过的船只,放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最中间是一张画像,内容正是海岬和灯塔。

“我想问个问题。”

“请说。”侍者一丝不苟地盯着滴漏器。

把滴漏器换成罗盘和海图也丝毫没有异样感。

“我在你们这里没有看到灯塔啊,为什么你们酒吧的标志是座灯塔呢?”

“哦……是这样的,可能您不是本地人不太清楚,这里原来是有一座灯塔的。”他随口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是吗?”

“是的,千真万确。”他露出微笑,“这是城镇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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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一路向南 明天会更好 三天两夜 嘴唇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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