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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你似流云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5-08 07:49:40

我记得那些遥远的夏天,奶奶干完活后喜欢搬一张方凳,坐在屋后发呆或者看着天边的云朵抽根烟。晚饭时分,蝉儿歇过一阵又开始叫起来。我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些开得艳丽的晚饭花出神。奶奶还在屋后种了凤仙和鸡冠,院子前面有两株月红。月红在春天开花,花朵红艳,有时我忍不住折一朵玩,被奶奶看见了,她会说,“好好的花儿,你折它干嘛?”

暮色渐暗,洗完澡,长桌底下点着蚊香,我们围着桌子吃晚饭。奶奶早早熬好一大锅粥,这时已经温热。桌上摆着一盘凉拌黄瓜,一碟咸鸭蛋,咸鸭蛋切成月牙小瓣。有时是毛豆米炖咸菜和萝卜干。晚饭后偶尔会有西瓜吃,西瓜切成块,闷头吃两三块就觉得撑得慌。奶奶只吃一块,一边吃一边夸赞,真甜。爸妈忙了一天洗洗便上楼休息了,我和奶奶还在外面继续乘凉。

我躺在席子上看着天空,什么也不想。奶奶用芭蕉扇不时拍拍我的腿,问:有蚊子没有?没有。我悠悠地嘟哝着。奶奶抬头看看天,说,满天星,明天又是一个大好天。凉风寂寂,蛙声四起,睡意一圈圈漾开来。

第二天醒来,床上只有我一个人。白棉帐子里别着的栀子花已经有点枯黄,香味依旧浓郁。奶奶已做好早饭,在打扫院子,笤帚沙沙地刮着水泥地。

“小孩子不能学懒,太阳都八丈高了才起床,快去洗脸,待会要吃早饭了。”奶奶脸上挂着一层汗水,白棉褂子也湿了。我只觉得胸口闷胀,无精打采地吐着牙膏沫。夏日的早晨,人有时会有一股无名的心灰意懒,太阳渐渐变得炙热,某种复苏的人间烟火又将人拖入正轨。

日长神倦。奶奶坐在后门口剥毛豆打发时间,我搬了凳子过去跟她挤在一起说话,穿堂风吹过,豆叶轻轻翻飞,我趴在她膝头烦她讲过去的事。

“那时候多好呀。”她停下手里的活,眼睛里微微闪着光。“那时我才十七八岁,跟着我姑妈坐船去上海做保姆,中途经过镇江。在上海的一家人家做事,人家都夸我干活利索。后来要做亲了,就回来了。回来时我梳着一根乌黑的大辫子,镶了几颗金牙,皮肤也白,人人见了我都夸。……。你别看我这样,年轻时也见过不少世面。”说完,慢慢陷入绮思。

奶奶年轻时大概是个美人。老了以后患了腿疾,走路总是弯曲着腿,但依旧可以看出身材高挑。她留着齐耳短发,皮肤白净,隔一段时间总要去理发店焗头发。有时她朝我低下头,问,白头发是不是又长出来了?

她是爱美的,从小家境殷实,对美亲近,无需用力追求。一度时间想到奶奶,我总想到大家闺秀。

她爱干净,一身衣服永远清清爽爽。有时去别人家串门,看谁家的厨房灶台邋遢,回来就朝我们说,“真的太脏了,怎么能吃得下饭呢?”插秧时节,布谷鸟叫,奶奶别一朵栀子在胸前的小褂上。家里请了几个妇女来插秧,奶奶负责一大群人的伙食。中午插秧的人回来,有的焦渴难耐,赤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脚就到厨房找水喝,奶奶看见了便说,“辛苦,辛苦,桌上有热茶。”来人看见厨房收拾得亮堂,再看看奶奶,便大着嗓门说,“这个老奶奶真干净!这么大年纪了,家里怎么收拾得这么干净。”奶奶跟着来人爽朗地笑起来,招呼她们喝茶,吃饭。奶奶做菜精细,讲究色,香,味。吃饭的人说句好吃,奶奶就放心地去忙别的事了。等到乌泱泱的一群人吵嚷下田去,奶奶才回到桌上就着剩菜胡乱吃上一碗饭。收拾完锅碗,有大把空闲,奶奶揭开煮饭的锅对我说,今天锅巴好,要不要吃香油锅巴?我说要,奶奶便往灶台底下塞几个点着火的草把子,再往锅巴上淋上几滴香油,很快锅巴伴着香油的香气就悠悠地飘出来。那是夏日的上品零食。

“你们现在的小孩多快活呀。你爸爸小时候才苦呢,经常没得吃。……。那年闹饥荒,我背着你爸爸去要饭,整整背断三条麻绳,那麻绳个个都有大拇指那么粗。要到一碗粥,我自己喝米汤,米儿给你爸爸吃。走到一户人家,那家女人看我背着个孩子,说,‘大姐你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孩子不容易。’她给了我一碗山芋。……。”说完,奶奶用手背揩揩眼泪。默默良久。

奶奶的第一个丈夫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没有留下儿女。后来奶奶嫁给了爷爷,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有一个女儿四五岁的时候夭折了。奶奶不常提起这个,提起来总是淡淡地淌眼泪,“过去孩子多,也没当事,要是早点去看一下先生,就能活下来。”

爸爸是在爷爷四十岁的时候出生的,所以小名叫‘四十子’,奶奶一辈子只唤爸爸‘四十子’,从未叫过他正式的名字。爸爸没读完高中,爷爷就去世了,奶奶拉着四个孩子讨生活。她带着大女儿下田干公分,挣了公分换口粮,孤儿寡母,备受欺凌。

爸爸读完高中便回家来,跟着一位老木匠师傅学手艺。“你家小孩学木匠,我看不行的,身子板太弱,先送来试试,不行你别怪我。”老师傅压低声音斜着眼看看奶奶。她照样子学给我看。后来三个姑姑相继嫁了人,爸爸学完手艺也成了家。她还是经常念叨,“我儿子心多细呀,手多巧呀,多有本事,谁人看见不夸。”

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奶奶依旧生活勤俭,从不浪费粮食。她爱吃黏面,甜食,每年大年初一爸爸起来做好早饭,总是先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猪油白糖馅汤圆给奶奶,白糖融在热烫的猪油里,甜蜜蜜。爸爸说一句,“阿妈,吃完了叫我,我再给你盛一碗。”奶奶笑起来说,“够了,够了,吃不了那么多。”那样的汤圆我们那边叫大圆子,他们每人能吃七八个,我一口也吃不下,觉得腻得慌。爸爸跟她一样爱热甜的食物,大概是故去的年代挨过饿,这些食物总能带来最深刻的抚慰。

小时候大热天里我也不睡午觉,跟小伙伴们爬树,摸鱼,偷隔壁老夫妇家的无花果。顶着太阳晒晕了头,想回家喝水,几个小伙伴也闹腾着尾随而来。在墙根下被妈妈撞个正着,她拿起擦汗的毛巾便抽了我几下,说,“大热天不睡觉,脸晒这么红,你还出去疯。”我抠着砖头缝掉眼泪,奶奶走出来看见了,黑着脸把那些小伙伴赶散,拉着我回家。一边走,一边说,“打得好,谁叫你跟他们疯的,大热天跟奶奶在家乘乘凉多好。”她不喜欢我带小伙伴回家玩耍,嫌我们太吵。她爱清净,对小孩子没有过多的欢喜之情,那些小孩知道奶奶常在家,渐渐的也不来玩了。我还在伤心,奶奶便问,“你饿了没有,要不要冲袋芝麻糊?我也想吃呢。”那些芝麻糊,豆奶粉,藕粉都是过年间晚辈送的节礼,奶奶慢腾腾地一直吃到夏天。

奶奶对年间的吃食是很在意的,有一股热热的情意。大年三十那天就准备好节间要吃的各类蔬菜。大蒜切去根须,剥去紫色外皮,只留白杆青叶。有人来拜年上一盘大蒜炒肉丝大家一般都爱吃。水芹菜是三十晚上必须上桌的菜。“懒人要多吃水芹来年才能变勤快。”,大概取“芹”和“勤”同音。水芹摘掉叶子,留下细细长长的嫩青色茎养在清水里,要吃了就抓一撮同百叶丝清炒,出锅前淋几滴白醋,再翻炒几下装盘。奶奶炒的水芹菜清淡有味,我们怎么也吃不厌。

太阳渐渐沉向西山,落在院子里的阳光渐渐越过墙头,照到墙院外的一棵枇杷树梢上。向晚的空气里透着钻骨的寒,奶奶手里捏着一小块瓷片,心急火燎地刮茨菰。茨菰的形状像放大了的逗号,去皮后用它来红烧肉。吃在嘴里面面的,没有什么特别。刮完茨菇,奶奶艰难地欠起腰,拎着篾竹篮子,蹒跚地走到水池边洗掉茨菇上的泥水,顺便洗洗手。她摘掉身上的围裙,把手插进口袋里焐焐,笑笑说,冻死了,不干活了,等着吃完饭了。妈妈在灶台上炒菜,爸爸打下手,饭菜的香味飘在冷冷空气里,谁家的鞭炮声急不可耐地在不远处炸开来。爸爸抱怨道,谁家呀?赶在头里了,这么早就放炮仗了。

晚上上了床,奶奶从床头的塑料袋里哗啦哗啦地翻出花生和葵花,放在一个纸盒子里。我们面对面坐在被窝两头,纸盒子放在中间。她努努嘴示意我吃,自己拿起一枚花生在指间‘嘎啦’一声捏碎壳儿。“你知道么?我们小时候很有意思的。”

“有什么意思呢?”我问。

“以前过年的时候,我们姊妹八个跟我们的妈妈一起酿米酒,每人都有一套新衣服,一双新鞋。我们自己蒸馒头,做甜糕……,人人羡慕我们家。现在姊妹八个死得差不多了。”讲到这里,她眼圈微微红了。

“那你们八个人都分别嫁在哪里?”

她拿起床头柜子上的绿色塑料杯喝几口温开水,细细说出几个地名。

“那她们有几个孩子?孩子们是做什么的?”我睡意全无。

“别问了,你话真多,没你这么刨根问底的。”奶奶烦了,掸掸落在被子的花生皮,拉灭电灯,让我快睡觉。

老棉花背厚重,压得人贴近梦乡。夜里我模糊觉得热,便把腿上的被子蹬掉,奶奶翻身摸到一 双冰凉的脚又给我盖上,嘴里嘟哝,“少年鬼,做梦呢,把脚放进去。”我迷迷糊糊听见被骂便把脚又缩回去。窗户上蒙着塑料膜,很久很久,外面的幽蓝才映透进来。

小学六年级时,数学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夸我是棵好苗子,我为此觉得窘迫,坐在位置上微微低着头,但心里还是很高兴,此后便更加认真地做功课了。冬日的夜里,有时停了电,奶奶就在桌上点一盏煤油灯,“你做你的作业,我不睡,陪着你。”她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我埋头做习题。时间一长,脖子酸胀,周围一片沉静,耳朵里有一丝细长的‘嗡嗡’声由远而近,我的两条腿变得僵冷。隔着煤油灯的玻璃灯罩,我出神地看一会了灯花,又看看灯柄上突起的鸽子图案。奶奶在一旁催促,“快点写,都夜里了,怎么这么多作业呢。”她的声音仿佛刚从小盹里醒来似的含糊。等我爬上床的时候,她已经歪着睡着了,我的脚碰到她,她总要惊呼着醒来,“不好了,这脚冰疙瘩似的,伸到奶奶腿上来,我给你焐焐。”她脱掉身上的棉袄躺下来,一双粗糙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脚,一阵暖气包裹,我只熏然觉得现世安稳。

毕业以后我辗转上海,后来又去了北京,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年节才会回家。家里只剩奶奶和妈妈两个人。她们向来不睦,两个人很少搭话,我打电话回家问及奶奶,妈妈总不耐烦地喊一句,“在你二姑姑家。”她在我面前抱怨,“她还不快活?吃吃玩玩。”我争辩,“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她还能干什么活?”妈妈气不过说某某家的老人不也是一把年纪了,人家不是依旧家前屋后地忙。我含混岔开话题,只能跟她聊聊别的。小时候,爸爸不在家,我们三个人吃过太多顿无言的饭,碗筷寂寂碰触的微响,谁也不往自己碗里夹块荤菜。

不知过了多少年,屋后的河流渐窄,后来竟慢慢消失了。记得炊烟四起的傍晚,我两只手撑在长着青苔的水泥石板上,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浮在水面上,仰面看着天空,什么也不想。好一阵安静,奶奶从厨房里出来大声唤我的名字,哄我说:“别洗了,天都快黑了,你快上来,水里有麻虎子。”我吓得从河里爬上岸,四周空气凉飕飕包裹身体,蝉儿的声浪叠高似的荡漾开来。跟奶奶一起看电视剧,她总疑心那些假死是真死,反复问我:“是假的吧?”我说那些都是演员演出来的。“我也说嘛,要是真的,哪有那么多人来死。”她絮叨着在一旁剖白。

奶奶生病以后,妈妈便将我们的碗筷跟她的分开了。“我是得了什么传染病么?你们怕成这样。”奶奶嗫嚅着揩揩眼泪。然而,她终究颓丧了。不那么挑剔要强,对人和善起来。经常无所事事地坐在屋后的方凳子上发呆,头发微微散发着脑油气,有邻居路过跟她打招呼,她也勉强对别人笑笑。周遭人的嫌恶之心让她心灰意懒,她无暇再衣着考究。

我忘了她病了多久,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期间她安稳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和亲戚们一度以为是医生误诊了。她自己大概也这样以为了。饮食一切如常,于是她便不再吃药了。后来我在一本书里读到了这样的句子:死亡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先短攻一下,再转身去忙别的,这个坏东西有一天一定会回来了结它已经开始的事情。我惊怖这些话,想到了奶奶,果然如此。

那年盛夏,我从北京回家,临来北京之前,我跟她告别。刚吃完午饭,奶奶潦草地坐在屋后的水泥地上歇凉。草垛前,一棵不知名树上的果子已经烂熟,几只长尾大山雀在树上叫着。我站到奶奶身旁,说:“我下午回北京。”她转过头抬起脸看着我说:“这么快又要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过年就回来了。”她突然悲从中来,抱着我的腿就抽泣起来:“要到过年才回来呀,过年回来估计就看不见我了,乖乖。”那时她刚检查出来得了病。黄天暑热,我无声地流着泪,感觉下一秒就会倒在一片寂茫里。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无告的伤心。

奶奶去世的那天,北京刮着四月的风沙,天空变黄了,赶公车的人大概都想先避到车厢里,站台上的人无法舒展身体,只能绻着,逃着。我在闷热的车厢里笃定地流泪,仿佛一场预设。我早已想好要抱一抱她,于是只要向虚空中伸出双臂,我依旧能感受出那形销的轮廓,此生最后的拥抱。

原来,我们早已告过别。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凉拌黄瓜 心灰意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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