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员文章

（一）

钟载民伏在案头抄抄写写许久，外头的风吱呀呀地吹断几根树枝，天慢慢昏了。窗外传来摩托车轰隆的声响，肚子里也配合地轰隆一声。他置下笔，叹了口气，从半朽的木抽屉里拿出几片药，吃了去。

临近家的时候，想起妻子月红吩咐他买的鲤鱼，又折回将散的集市里挑。鱼贩们两手一摊：“今天的鲤鱼卖的特别好，早没鱼货了，要不……来条鲇鱼？”钟载民想了半响，另一个集市大约十里远，买鲇鱼吧。

付完钱，迎面碰到邻居王姐。王姐才看到钟载民就大声走了过来。

“呀呀呀，这不是钟老师吗？我这有两袋水果，吃不完，您拿着走吧。”

钟载民连连推辞，王姐的手却推的更紧：“您不受就是见外了。”钟载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过度纠缠，堪堪收下几只。

王姐接着说到：“害，我们和钟老师家这么近，有空来我们家帮大德看看……”

“有空自然是可以的……”

土路上，钟载民先是送得王姐回家，再独自走完回家最后一点的泥泞路。泥土路上到处是钟载民喳喳的脚步声，染得鞋子黄了一半。钟载民的女儿巧红很是机灵，早早侯在院子门口，远远望到钟载民，便高兴地向屋内嚷道：“爹回来了，爹回来了！”钟载民每天就算多累，也高声回道：“回来了，回来了！”进院子便把巧红抱回屋内，再来一场“环游世界”，巧红咯吱咯吱地笑。不过巧红越来越重，钟载民一天比一天瘦，有时也无能为力了。

钟载民把妻子千叮咛万嘱咐的鱼拿到厨房，还和着些猪肉韭菜给妻子。钟载民陪着笑，月红的脸色还是闷闷不乐，嘴巴不抬，眉角弯着，讥讽道：“我看巧红呀，可比你亲生的还要亲咯！”

“你怎么还说这些！”钟载民有些恼，“不是我们已经说定，不要了吗？”

“谁和你说定？都只是你一个人在说！”月红才看到带回的是鲇鱼，怔地弄翻好些瓢盆，正好发作，拉高了声调：“我要的鲤鱼变鲇鱼，我要鲤鱼！只要鲤鱼！看你的脑子的是被粘住了。又转身往客厅方向说，“想为你生个亲生的就那么难？！”说着拿起油灯上旱厕去了，彼时天黑得可怕，蚊虫嗡嗡的噪声很大了。

巧红从客厅跑来，捡起地上的碗盆，走到钟载民跟前：“爹，娘也不是故意气你，娘只是想要个弟弟。又抽了几张纸巾，递给钟载民，“爹，笑一笑。”说着便扮了个鬼脸。钟载民紧紧抱着巧红，笑了笑，慢慢收干了眼泪，越是在这时越要坚强起来，他恢复了欣慰的表情。巧红懂事地生起火：“做饭啦爹，爷爷该饿着了。焯水、添水、加油盐……钟载民很快端了一桌子菜，自己吃完后把一部分菜再涮过一次水，提上早炖在锅里的鱼汤，坐着摩托到市医院给得了糖尿病和高血压的父亲送上。

钟载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他跟着父亲还有大姐在祖屋田地里务农生活，大姐读书不好，外出打工挣钱养活自己。父亲和大姐不亲，把自己所有的钱用来供钟载民读书。钟载民争气地考上省外的大学。毕业后，学校分配钟载民到省外某市任职，门外的人挤破了头都钻不进去，而钟载民主动申请调任家乡的乡镇小学，不为了什么，就为了家乡实在太穷了，支教的老师待不上一年半载，乡镇小学里的孩子没有老师教，那么多的孩子，要他们怎么办呢？

做这个决定时，钟载民和父亲商量了很久，父亲说不上反对，只是说：“你再想想。”钟载民那时一腔热血正是无处发泄，坚定了：“我不后悔，这是我的家乡。”父亲叹了声气：“好，那你就回来吧。”

这一晃过去就是十几年，钟载民早已从青年到了中年，父亲也从中年变成了老年，中间父亲给他介绍了个媳妇，也就是月红。刚开始，钟载民就和月红商量以后不再生孩子，月红不答应，僵了很久，最后收养了一个没爹没娘的班上学生巧红，事情还算妥协圆满结束。钟载民在外教书，月红在内持家，老人家也能自己下地干活，父亲和月红很疼爱可爱懂事的巧红，把她当成了亲闺女，生活在一片祥和中过了几年。再然后就是噩梦般的过往，钟载民尽力不回忆起这些事情：父亲在干活时晕倒，到县医院后查出高血压，脑内出血严重，转到市医院，连带查出糖尿病，进icu住了一个星期，现在仍在市医院，屎尿失禁，无法自理。

眼下操劳一辈子的父亲已经不成样子了，臃肿的病服和父亲格格不入，高血压和糖尿病让钟载民的父亲瘦的脱了相，遵循医嘱，做饭放了尽量少的油盐、尽力少的碳水，可这些食物更像是一道道父亲的催命符，使父亲越发羸弱不堪了。钟载民很想在他父亲的面前哭一哭：“怎么父亲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想你走。”父亲现在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唤他常常也唤不醒了，有时嘴里低吟：“载民。”有时叫道：“月红。”更经常叫道他的那个宝贝孙女：“巧红。”钟载民在病床边低声附和，父亲每唤一声，钟载民便应一声，应着应着眼眶又红了起来。久了，同房的病友也成了战友，经常给钟载民加油打气。而战友换了一批又一批，钟载民端了一盆又一盆的屎尿，换了一床又一床的衣服，揉了一次又一次的大腿，父亲还是这样躺在床上。

“久病床前无孝子。”虽然这句话对钟载民来说是不适用的，但是钟载民身边的人可受不了。大姐只照看了两个白天便撂担子走人了，还留下一句话：“请特级护理，钱我来出。”别人家的人，怎么会有自己家人照顾得周到？钟载民又怎么可能让父亲随时受委屈呢？他舍不得父亲。于是请妻子月红每天白天来护理，可月红很快就怨气冲天，回家中发孩子巧红的脾气，还突然有了一个生亲生孩子的想法，天天和钟载民闹。

钟载民受了数月，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照理父亲，身子终是撑不住了。无奈，请特级护工照料几个晚上，钟载民跟护工吩咐了父亲的大大小小，才安心地踏上回家的路。

晚上躺在床上时，月红忍不住对钟载民讲道：“我想呐，爸可能救不回来了，你就专心跟我生个娃娃，少花些精力在爸上……”还没说完就接到了钟载民的巴掌，他第一次这么怒不可遏，钟载民浑身的素养教导，在这一刻化为浮影，他又打了月红两巴掌，叫吼道：“他是我爸，他把我养大的！”

月红多年的委屈不满也喷了出来：“谁不是爸妈养大的？这么多年了，我为这个家劳身劳心，不就为了生个孩子吗？！你倒好，还去养别人的！”

“婊子。”

“贱种。”

钟载民脑子嗡的一下，差点倒下去。他强忍着悲愤，拿起半床被子，将将睡在门口铁凉的石地板上。

（二）

刚刚入夏，天气已经有了些许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云层起伏，微微渗出几滴雨。河边的草地上牛蛙熙熙攘攘，地面上有了几分骚动。村口到村尾，仍有几户没睡，这几户是明天负责祭拜山水祠堂的王大民、王魁民，还有负责念话的钟强民、钟云民。

参加山水祠堂的人很少，在村子里有名有姓的人才能排上座次，钟载民也在受邀之列。不仅如此，钟载民在村子素有师德，老的小的，壮的瘦的，强烈要求钟载民念拜山水堂词，这样，祖先便知村子后继有人，更加庇佑这贫瘠的土壤。钟载民出省读过书，不信山水，让他上山已是勉强，要他念山水堂词，更是为难。老人也知道这点，求了几次之后便不为难钟载民，只是求他上山盘坐。

说到山水祠堂，不得不提到村子很是贫乏又相对丰富的历史。一百年前，八桂山只有一条长满藤曼的山路。八十年前，有了山水祠堂。五十年前，钟家和王家建设了这个村子。三十年前，村民们为了孩子读书开垦了一条新路。

六点差一刻时，钟载民和若干村民盘坐在尼龙织的坐垫上。此时天还没完全亮，树林里的鸟寂静着，钟强民、钟云民清了清嗓子，宣读开始了。伴着两人高亢洪亮的嗓音，周围的黑慢慢散去了。丛林里的鸟儿醒了以后清脆地叫唤起来，叫声唤醒了昏着的天，村子里逐渐热闹起来，每家每户的小孩几乎同一时间齐聚那条新路上，前前后后走开，像是一条龙，又像是一群蚂蚁。

六点过一刻，天色陡然黑了起来，这是下大雨的前兆。根据祖先们的教导，在举行堂会这天下大雨，是大吉之兆。这场雨，代表了今年的丰收，参加堂会的众员们无不露出喜色，心里哀默着老祖宗，感谢祖宗的庇佑。

雨倒是比往年来得大。麦粒似的雨点连绵不绝地打在与会者的身上，年龄稍长的摇摇晃晃，险些坐不住。钟载民任暴雨打在身上，盘坐着两腿，双手撑着坐垫，他现在像一尊活佛像，闭着眼，一动不动的，其他人更为虔诚地将双手合十放于胸前。王大民、王魁民站上这个村子最高的地方，细细用手帕擦拭山水祠庙里的铭文。这铭文刻在石头上，从八十年前开始，传了三代人的手，一字一句地刻在石头上。这些文字，正是代表了村子里生生不息的活力。走近些，可以看到铭文内容如下：

（1）兹自民国以来，灾年不息，战乱不止。马疲粮少，人困生乏。路有尸骨，田有饿殍。将死之至，惶惶呼苍天山水！何不逆天改命，救我族群呼？我率部族，自北而来，见此荒山，亦泪流满面，感激涕零。几期而至，祸难远矣。山水之神自盘古开天后便徐徐于此，佑此荒山野郊，不以人知不知为盛衰也。一草一木犹言其恩。外人由之，其实难惠矣，且量众生之苦，怀天地仁心，容我族安天立命，群族若将来有日，甚报之！

（2）安定如此，全仰山神、水神！自我群居至于此，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天道多变，邻我族群，正遭山洪水灾，吾与此邻世世代代建交，勿能冷眼至此。今春看又过，叨扰山神、水神。天见不忍世间苍苦，无建亦有德矣。愿山神佑此困邻，同我族世代孝奉，我族定会昌盛不息，连代不绝。敬之，爱之！

（3）山神、水神长之！依山神、水神之福，国泰民安，世事平和。然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等辈皆浮萍，虽有天佑安能寿比神龟呼？吾等生于此、长于此、思于此，亦常常哀叹山路崎岖，求学不易，人马难行。近山道远，依山路近，通外良道，于是修得一路顺遂。青山依旧在，日月明心，其后童稚，万年同日！

王氏两兄弟放下手帕，用雨水洗净了手，退到各位村民前面，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起身，绕着石刻走一圈后又拜。再起身，围着村民走一圈后，再拜。受拜的人站起，拿着手帕依次擦拭石碑。雨停后，仪式才算结束了。

（三）

钟载民从山水祠堂出来以后，心情好上不少,学校里特意为钟老师调开了课。学生们听得下课铃响，在外面嬉闹。见到钟载民从校外回来，巧红先扑了上去，然后被一群学生围成铁桶，动也动不了。钟载民乐呵呵地摸了每个小脑瓜子的脸蛋，这群学生们才肯放钟老师回他的办公室。

在这间办公室的有四个人：新来的支教老师、比钟载民稍年长的王主任、比主任又年长些的黄校长，当然还有钟载民。钟老师负责一、二、三年级的教学，王主任负责四、五年级的教学，剩下最轻松的六年级留给新来的支教老师带。黄校长则常年在外，奔走着为学校拉拢教育经费，酒局饭局，黄校长不知喝了多少顿了。

钟载民喝了一口水，翻了翻差不多掉页的课本，纸张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圈圈划划，勾勾点点。红的、黑的更是挤满了整页纸张，似乎比学校里那些顽童画花课本上的历史人物更积极。钟载民略略看过今天该讲的内容，心里有数。等到上课铃“嗡嗡”响起，再是顽皮的小孩也回到了座位上，这节课是钟老师的课。

钟载民走向他十几年如一日坚守的教室，暂且忽略用书桌做成的讲台和藤曼编成的黑板擦，单单是看着底下求知若渴的学生，钟载民就又恼又悲。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能为孩子们创造更好的条件，如果有改变这个学校的机会，哪怕是折了自己这条命，自己也会义无反顾。与这种恨相对的便是对孩子们深沉而动人的爱，他心里一时生出很多话，如果这时候能和孩子们进行一场真诚而热烈的交流，他肯定能用最精妙的比喻、最易于接受的例证来说出他此刻的想法，可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这节是三年级的语文课，因为钟老师的深思，过了两分钟。旁边一、二年级的孩子也忍不住抬头看看钟老师。钟载民振作了精神，用很有力量的声音说到：“一、二年级的同学好好写你们手上的练习，三年级的同学听我讲课。”

“今天我们讲的课文是——大湾，璀璨的明珠。”这是钟载民最不想讲的一篇课文，里面出现了太多村子里没有的名词，有孩子们太多不了解的世界。钟载民在开始课文之前，会让孩子们先朗读课文，好让他们知道课文的内容。当孩子们兴致勃勃地朗读课文到海洋公园这个词时，底下有了窃窃私语，嘴里嘀咕：“海洋公园是什么？我们村边的河也是海洋公园吗？河边是有些美呢！”钟载民听到了，不好解释，也解释不了，只能对学生们说：“你们以后就知道海洋公园是什么了。”没想到钟载民的话一语中的。

黄校长那天难得地坐在办公室，在钟老师上课时，准备了一个长木凳，放在了自己的位置旁。课上了很久，钟老师讲课讲的内容很多，托了很久的堂，同学们有些躁动，黄校长依然慢慢地用他那大口瓷钟抿着开水，神情自若。等到钟载民回到办公室，其他两个老师已经上课去了。钟载民察觉黄校长有话要和自己说，便坐到了长木凳上，向黄校长道了声好。

对于钟载民的灵敏，黄校长此时格外开心，拍着钟载民的肩旁说着：“这个学校，未来啊，全靠你了！”钟载民还是有些不解，问道：“黄校长，是有什么事吗？”黄校长恢复了严肃的表情，递给钟载民一沓车票。

“黄校长，这是……”

“你的车票，还有孩子们的。”黄校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已经微红了，看了一眼外面的孩子，“钟老师，你是知道我们学校的条件的，对吧？”钟载民点了点头。“那我跟你交个底，上面打算关了我们这所小学。”钟载民听到这个消息后愣住了，他先是瞬间地思考过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再是像石头滚落般，落到这一个个孩子身上。

“学校不能关！近一些的，远一些的，哪个娃娃不来这读书？孩子们一定要有学上，绝不能这样关了……”没等钟载民说完，黄校长就用手势打住了。

“钟老师，您来这教书有十几年了，我来这当老师、当校长也有几十年了。你小的时候，不也是来这所小学读书，还是我一字一字把你带大的咧。黄校长用慈爱的眼神看着钟载民，钟载民苦笑着挠挠自己的头发，像回到了小时候。“你看呐，你也有能力比过那些在城市里读书的学生，考上了大学，为社会做出你的贡献！黄校长拿着瓷钟，喝了一口，“这不证明了其实孩子们智力没有问题，而是学校的条件不允许嘛，要关我们学校，意思很明显了，条件不合格。单单论我们教室的数量就少，几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室，上课怎么好上嘛。教室前那片半烂的桃林，我看可以砍了，扩成新的教室。”

钟载民激动地握着黄校长的手：“这样我们就有救了，我马上安排人手去干，今年之内保证完工，用不着关学校。”黄校长的神情却没有高兴起来，更是冷静地说道：“那新教室的桌子椅子、建造教室的费用、讲台黑板、招不来的老师。这几个，怎么解决？

钟载民听着黄校长的话，低着头，死寂一般坐在凳子上。上课铃响了很久，吵吵闹闹的学校剩几只鹧鸪呜呜的声音。再抬起头来，钟载民的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眼泪像麦粒一样流了下来，他哽咽地说：“那是要我们死吗？”

黄校长高喝道：“钟载民！别像个懦夫似的，死不死的。先把你的眼泪擦干咯，有我这个学校就还没完！”钟载民好久才止住了哭，用模糊的声音问黄校长：“还能怎样救我们学校，我钟载民什么都能干。”

“就靠你手上的车票。”黄校长平静了语气，接着说了下去，“我们学校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你要记得，和省里一所实验小学签了协议。过两天，你，钟老师教的学生，上那所实验学校学习一个星期，这是我额外争来的。黄校长珍重握着钟载民的手：“而你的使命，不仅是要保证孩子们的安全，还要参加市一级的贫困资助听证会。我们建学校、招老师的钱，我们学生的前途，我们的学校，全靠你了。”说完，黄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钟载民也站起身来，也向黄校长鞠躬。两个大男人就这样相互鞠着躬到了下课铃声响起。

回到家中，钟载民失了往日的干劲，颓颓地干坐在椅子上。按理说，能有救回学校的方法，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但钟载民无法抉择。父亲此刻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要托人照顾不说，还随时有生命危险。七天，七天！钟载民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呢？早些，晚些，钟载民都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外出的火车，可是现在父亲离不开他。钟载民哆嗦着想了半夜，还是睡了过去。好像在梦里，钟载民正对着一座移动着的冰川，冷得哆嗦，冰川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最后止定在钟载民面前。一股钟载民很熟悉的味道包裹了全身，身子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

钟载民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洗漱干净后便坐在屋子的门口，干干地等着。

“你个大怨种，还坐在门口做什么，小心风把你刮痴了！”月红恨恨地踢了一脚钟载民，算是对他打的几巴掌的回应。钟载民此时任凭妻子怎么打骂都一动不动，只是定定坐在那：“你恨我多少，就打我多少，我绝不还手。”月红愣了一下，笑了笑：“我恨你？我要是恨你就不会嫁过来了。相反你知道，我爱你，想为你钟家生下个大胖儿子，不绝你钟家的根，不让别人吃钟家的绝户！”

钟载民起身抱住月红，对月红说：“这些年，你受苦了！”说着，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过了这个星期，咱们就生！”月红的眼眶也泛红起来，拍着钟载民的背：“不苦，不苦……”

（四）

钟载民在心里其实早有了决定，只是现实如此，钟载民需要找办法解决。跟妻子月红说了现在的情况，月红毫无犹豫的接下照顾父亲的担子,孩子巧红则拜托邻居王姐照顾一星期。钟载民把父亲托付给了月红，有了妻子月红的支持，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准备接下来的行程了。

最主要的是孩子们一个星期学习的费用。一、二、三年级的学生一共79人，除去车票的花销，还有孩子们的吃喝，吃喝以外的花销钟载民自己可以担着。这么多孩子吃喝的花销，如果在父亲病之前，钟载民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但现在只能孩子们自己承担了。钟载民算了算，七天的费用，每人至少一百块钱。

早上，钟载民在班上宣布去省里实验小学学习一周这个消息时，每个孩子都欢呼雀跃，开心得不得了。叽叽喳喳地比八哥还多嘴，西一头、东一棒槌地问钟老师那个地方的生活。有的已经和小伙伴们约定好，比一比谁能最快绕着城跑一圈。还有的同学听得爸妈讲过城里的吃食和村里的大不相同，馋的口水流了四万八千丈。看着孩子们这副可爱的样子，钟载民脸上也难得的露出开心的笑容。

然而中午吃完饭后再来学校，一些孩子已经像萎蔫的苗一样，再抬不起头看钟老师一眼。钟载民诧异时走向一个个萎蔫的孩子，问了都说：“爸妈担心路上危险，不让去。” “路上有钟老师保护你们呢，一点也不危险。”那些孩子还是摇了摇头，低了下去。钟载民决心说服家长们，毕竟是多么好的学习机会哇！说什么也不能让孩子们错过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

等不到放学，钟载民便领着一个个孩子去了他们家中。山上的太阳正是最毒辣的时候，正常人没照到阳光，都会热得冒汗。钟载民不管这些，孩子们有的近，有的远，他便决定从远到近，一个一个的跟家长谈。

上到孩子的家中，家长们很敬重老师，特意为钟老师端上大叶茶。钟老师先开了口：“你们担心孩子路上有危险是不必的，我跟着孩子们，如果孩子们有一点刮伤碰伤，我把这条命都给你们处置。还有啊，这次去学习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孩子们出去学了知识，见了世面，往后对学习更有帮助……”

孩子的爸妈听完了钟载民的劝说，很久也没说一句话。干坐了两分钟，开口说到：“其实……这样说吧，我们农民，不知道太多外面的事情，就说我们的田吧。一亩田产800斤水稻，一斤水稻撵出6两大米，一斤大米卖3块钱。钟老师，你在学校教书，不用下地，我们这里一年结两次水稻，100块钱，我们不舍得啊！我们家孩子没天赋，以后还是要回来种田的。钟老师，把这100块钱，留给我们的孩子吧！”钟载民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前途、未来、机会……对他们过于抽象的词堵在钟载民的喉咙里，他们现在就对着冷冰冰、铁铮铮的现实，你要他们怎么考虑未来呢？无可奈何的，钟载民说服了一些家长，被一些家长说服了。最后一个晚上上报人数：52人。

上车时，加上钟载民，一共53人。52个孩子的家人们都来到车站，和孩子们道别的同时，带上了他们真挚、渴望的眼神。这52家的孩子的未来、前途，在家长们的眼中和那节慢慢远去的车厢一样，走在了长长的正轨上。

火车到站后，钟载民凭着熟悉的记忆，领着孩子们，穿梭在人流中。这十几年，每个新来的支教老师都跟钟载民说：“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变化很大了。”钟载民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十几年的时间变化大吗？当然很大，但在钟载民眼里，世界其实没什么变化。十几年前，世界有火车，只是现在速度快了些；十几年前，世界有智能手机，不过现在更智能了些；十几年前，钟载民读大学时蹦迪唱歌，现在的学生依然蹦迪唱歌……钟载民选择家乡的世界后，断了同外界联系的渠道，但不意味着钟载民忘了这个世界。相反，看着城市里的灯红酒绿、世事繁华，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当年的选择是多么富有意志力。

学校打了电话让钟载民在C站出口等待校车。走到站口，一屏大大的明星正对着钟载民带来的这些学生，孩子们无不啧啧称奇，一群一群的围在一起讨论漂亮的姐姐和帅气的哥哥们怎么上去的。钟载民一个一个地点着人数，突然后背一凉，再点了点，没错，50人，少了两个。此时，钟载民的汗流湿了衬衫。他问同学们那两人的去处，得到的答案却都是摇头，这时，钟载民真的慌了。来接他们的校车到了，却看见慌张的钟载民。钟载民先把这50个孩子送上了车，说明了情况，让实验小学派人来找的同时，自己已经飞奔了出去。

茫茫多的人，钟载民像疯子一样问着来往的路人：“你们看到了两个孩子吗？”路人们纷纷摇头，还有一群吃完饭的白领远远审视着这个衣着淳朴的农村教师。钟载民走到哪问，他们就好像跟到哪看，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大群人，外层的人以为在看明星。

天完全黑了，人终于找到了。两个小孩盯着餐厅里的食物着了迷，跑了进去。餐厅桌面上的食物没吃完，一个汉宝宝，孩子们课上学过，还有几个炸成金黄色的鸡腿和一瓶褐色的水。孩子们尝了一点，味道真好。钟载民让他们伸出手，狠狠地打到红肿，周围围观的人赶紧止住钟载民，这可是体罚，在城市是不允许的。

带回了这两个孩子，钟载民终于松了口气，住上了实验小学安排的房间。钟载民住的这间房子在五楼，一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房间内布置的简洁舒适：一个全身镜，一张床，一个厕所，一张桌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旅途的劳累让他连衣服也没换，睡倒在了床上。

睡了也不知多久，钟载民才感到太阳烧红了脸。他翻了几个身子到桌子前拿他带来的表，表上的时针正正指着前方，竟然睡到了中午。钟载民连脸都没擦，直直地跑向一楼的招待所。在值班的老师笑脸盈盈，跟钟载民说：“看您睡得那么好，没忍心打扰您。您也不用着急，52个学生已经分配到各个班里，在这的一切，我们都会安排妥当的。”钟载民紧绷的神经松了一些，在这里，学生们还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我可以去听听你们的课堂吗？”钟载民问道。

“当然是可以的。值班的老师依然笑脸盈盈，“如果需要我们老师介绍，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钟载民谢绝了值班老师的好意，自顾自地游荡在实验小学的校园里。作为省级实验小学，它无疑是有资本的。先进的多媒体上课设施、完善的教学机制、可靠的后勤保障、适宜的学习环境……每一点，打在钟载民的心上都能钻个孔。七天时间里，钟载民从一年级的教室听到六年级的教室，与他的学生相比，钟载民在这里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学生——实验小学的教学理念、教育机制、传授知识的广度深度，都让钟载民感到震撼。七天的学习里，他明白想要救村子里的小学，需要改善的远不止是设施条件这般，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教学理念……

（五）

钟载民此行比孩子们多了一个任务——资助听证会，在第八天上午的时候举行。参观实验小学的这些天里，钟载民脑中无数次预演了这个场景，上网查资料的同时写了很多篇演讲稿，自己看了又看，还是不满意。第七天晚上，钟载民伏在案头，黄校长的电话打了过来。

“钟老师，明天的听证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查了很多资料，可还是没有头绪。”钟载民叹了口气。

“来，钟老师，我说，你记，我帮你准备好了。”黄校长不愧是开会的常客，钟载民看着黄校长的一字一珠，非常正式且适宜的词语。拿着这份演讲稿，明天的听证会应该十拿九稳了。

背完了稿，夜很深了。房间外的城市灯火通明依旧，钟载民走到了阳台，看了会儿地面上一扎扎的都市丽人、义饮豪客，走回屋内，睡也睡不着。他望着墙壁上的白斑，国家、城市、农村、学校、信仰……一个个词语在他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是啊，世界上有他一个钟载民为村子里的学生着想，世界上有一个黄校长在为学校的未来着想。但是，这个世界上有第二个钟载民，第二个黄校长吗？学校这次危机被他们解除了，下次危机被他们化解了，在黄校长、钟载民死后，难道学生们又要被父母喊回去种田插秧、结婚生子吗？那他钟载民现在所作所为、奉献的青春前途，意义是什么呢？此刻，钟载民想到这里，心中又思索了很多……当月光再次冷冷地打在钟载民脸上时，他已经睡着了。

钟载民很早被一阵敲门声打醒，实验小学的值班老师告诉他，听证会的人半个小时之后来到，整理好衣着，等人来到了便出发。钟载民洗漱穿戴好后坐在床上，还思考着昨天晚上的问题。不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听证会的人来了，自己也该走了。钟载民有一种从所未有的宁静，而宁静之下波涛汹涌，情绪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坐上听证会的专车，司机开到了这场听证会的准备室。钟载民一下车，立马有两个化妆师迎了上去：“先生来这边，我们帮您化一下妆。”钟载民打小起没化过妆，很不情愿：“粗糙大汉的，不用化妆。”化妆师答道：“这是领导的吩咐，上听证会不仅要化妆，还要穿西装，我们都帮您准备好了。”任化妆师折腾了半个小时，焕然一新的钟载民站在服装镜前，看着自己的样子，脸和拳头都微微发抖，头上渗出些冷汗。

叫道自己的名字，钟载民的腿脚先是一哆嗦，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第二次叫道自己名字时，他终于振作了精神，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在脸上的神情大抵是一种悲悯、坚毅，今天，只有他独自一人。

跨过了无数相机、看不清的嘴脸，他走到坐定的领导们旁，手上捏着黄校长给的演讲稿，缓缓落座于扩音器前。

“各位领导，你们好。钟载民下定了决心，把纸条揉成一团，“我是来自八桂里山，八桂里小学的一名乡村教师。我在大学毕业22岁时，选择了回我的家乡，也就是八桂里山教书。教书的第一年，我把桃子种子撒到了我家院子里，乡里很多人跟我说在八桂山里，桃树根本养不活，劝我别费这个心思。我不信，每日为桃树施肥浇水，到现在，我养的桃林不止养活了，而且年年结果。钟载民看向领导，绝大多数的领导神情依然严肃，钟载民接着说，“八桂里小学占地面积110平方米，220个学生，四个老师，三个教室，一个水井。领导们，震惊吧，21世纪了怎么还会存在这样的学校？于是大手一挥，关了吧，别让孩子受这种苦。好！我再告诉你们，附近的四个村子的学生都在八桂里上小学，关了它，这220个学生每天都得走两小时的山路上县里的学校，这220个学生的家长们还会让他们去上学吗？钟载民近乎哽咽了，“每年！每年都有更多的孩子来读书，各位领导们！钟载民望向前方，眼睛里泛出光，“220个人，他们不是书上或纸上的几列文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会哭，会笑，会惹你生气，会讨你开心……十几年来，我都把学生们当成我的家人。可当我看到他们几个年纪挤在同一间教室时，当我看到他们喝水井里不干净的水时，当我看到他们因为家里贫困不得不退学时……我的心里就钻心的痛。各位领导们！相信你们听过你们的父母读书时的情况吧，而我们在今天，过去了三十年，依旧如此。各位领导们！我今天在这里，不止想救我们八桂里小学，还想救我们八桂里山。只要八桂里山的农民富了起来，八桂里小学还愁没有钱建设、没有钱让孩子们读书吗？各位领导们！如果今天同意了拨款扶贫，就是孩子们的再生父母，也是我钟载民的再生父母。”钟载民重重地跪了下去。

各个媒体的记者按下快门，听证会上满是闪光灯的声音，坐在钟载民对面的评审团们先是稀疏讨论，然后一同站起，大堂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跪在地上的钟载民泪流满面，他知道他赢了，彻彻底底地赢了。

（六）

回乡的路上，钟载民收到了消息，听证会同意了他的学校拨款，至于八桂里的贫困扶持，由于不在预料之中，还在商讨着实行办法。孩子们吱吱喳喳地跟钟老师分享这几天的经历：“我们看到了海洋公园，真大，真美呢！”钟载民笑了，他刮了刮孩子们的鼻子：“看吧，老师说的挺准吧。”孩子们也笑了。

故事传回八桂里山的村子里，钟载民已然成为了这个村子里的英雄。他一回到村子，出人意料地没回自己的家，而是先来到了山水祠堂。对于信仰，钟载民有了更深的理解，看了前三篇石文，钟载民提笔写道：

“古人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吾方三十有余五，思之恐是百年尔。余闻百岁老人言及山神、水神，莫不感而泪下。今方所知，山神、水神之功，救万万于山中而不言也。余甚不才，唯知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寡、孤有所养。望山神、水神每及念于此，佑苍苍众生而已。”

天色很昏时，钟载民才回到家。在看到月红的一刹那，钟载民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月红看到了载民，哭着跑过来：“爸没了。” 钟载民愣了：“哪天的事情？”“昨天，就在昨天早上。”钟载民疯也似地摇月红的肩膀：“你怎么现在才说！”“黄校长说你参加着很重要的会议，不能影响你……”钟载民更加愤怒：“你听他的？！我爸没了，你听他的？！钟载民指着月红，“你们！你们全是混蛋！”丢下月红去了父亲的房间，翻了一段时间后没声音了。

月红跟着进到了房间，看见钟载民定定站在房间的中央，也不说话，也不翻动，像个死尸一般。许久，钟载民用很平常的声音说道：“先回去睡吧，明天还要办爸的葬礼。”月红看钟载民恢复了常态，便放心下来，回到了屋子里。

子夜，救护车的声音从村头慢慢驶向村尾，村子里每家每户都点了灯，伸着脖子看向窗外，车子最后停在了钟载民家前。据月红说，钟载民提着灯去旱厕拉屎，许久也没见人回来。到了旱厕一看，整个人掉在粪便里不知多久了，几个大汉又拖又拽，将浑身是屎的钟载民拉上救护车。医生拨了拨他脸上的屎，做了人工呼吸，这口气让钟载民咳了很久，吐出一口粪便，呼吸还是渐渐弱了下去。没等送到医院，钟载民就死了，死因是去拉了大便。

村子里的人找到钟载民的大姐，让大姐主持钟载民父子的葬礼。大姐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将月红、巧红两母女赶出房子，第二件事就是把两父子一并火化，埋在了乱坟岗。在大姐麻利地做完这通操作后，突然接到了一张法律传单，正文为：即刻归还王××女士的760元钱。

在钟载民家的旁，王姐教训起她的丈夫：“钟老师种的那棵桃树可是让我们家的水渠多修了5米啊，要是钟老师在，我便不计较。他都走了，我凭什么不要？我是维护我的正当权利……”

孩子们听到了钟老师的死讯，带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到乱坟岗。钟载民的墓旁，围了一圈的土豆、花生、麦苗……野狗和田鼠喜欢这种东西。到了最后，只有一片桃叶融化在了土里，它最后会生根、发芽，和钟载民一起感受这世间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