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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生死记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5-22 06:34:15

母亲哭的那天,一切都格外沉默。父亲沉默着,各人面前的碗与笃沉默着,满席的菜饭亦同等沉默着,油油地蒸起厚重白霭。

饭厅没点灯,唯庖厨一点昏光越过长隧,照清我们紧闭的唇。墙头是我们的虚影,墨竹样,悄悄摇动着。

“怎么了?”我低声问母亲。

她不答话,只微微抬起头,一对眸子鸽血红的玛瑙样打量着我,很细很细,似乎在看远山上一棵本不该有的树。

我母亲不是山村走出来的,她的旧居,方圆里最壮阔的景色不过几亩方塘和指腹长宽的青黄豆田。然而,此刻她眼里那座山却极高峻。我攀登在上面,足弓感到莫名酸涩与震颤,一若脚底石子正凄惨地呜咽。愈往前,石愈怪,阴云愈密,立于山岗,我的迷惘同不安也在这地界里生根抽枝了。

母亲说,外公病了。病了,便是“生老”与“死”间那苍黑的字。我合上嘴,耳际腾起声息,毕毕剥剥。恍惚里,我自床头被抢进天光,裹了被,直愣愣丢到惨白的大地上。我看见那个老人了。他站在田垄里,正放着鞭炮。白日里的鞭炮不亮,却瘆人的响,我听着,就像烤焦的太阳从家门前滚过,吱嘎吱嘎地叫着。

一串鞭炮很快燃尽了,老人抬眼看天,云混杂斑驳金沙凌空翻卷着,最后,他眼里有了虚点——下雪了。鞭炮驱邪祟,瑞雪兆丰年。做了半辈农民的老人知晓,吉兆来了。他想笑,但嘴角脱了力。他倏忽想起,这地已荒废许多年,而自己也不再务农许多年。他不再说话。

雪究竟落去了哪?他的银丝、眼睫,还是嘴唇,我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母亲山头的一棵树,山的那边是海。我的父亲开始动筷,菜饭开始少下去,我的母亲又哭起来。这些,就是海的喧骚,到头来,沉默的只剩下我。

杂乱里,我看见母亲在海中望我。她在浪花间一点点远去,消失在沉沉暮霭里......

母亲离家那天,大包小包堆在家门前。过去,里头总有个是我的,但今遭不同了。她走的时候,没嘱咐我保重自己,只说不要懈怠,不要玩疯了。我没争辩,只是阖上眼,感到这摇摇晃晃的人间,把我送回多年前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我和母亲就上下躺着,小窗内,曦光在追逐我们。轰隆轰隆。

母亲走后,家里一下就冷清下来。我平常住在学校,一周能睡在家里一次已是厚遇,然不知怎的,母亲的离开,让我生命里一半的声音都消失了。我的父亲对此似乎无感,依旧闷头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徒增了项新任务:要给放假还家的我做饭。

我父亲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家里的幼子。老大和老二(便是我的大伯同姑妈)都继承了他们的父亲,拥有极敏锐的时代嗅觉——出洋经商、当教师,他们各有成绩。只有我的父亲,那玩世不恭的脑壳挤在人堆里,熙熙攘攘,他也随之流得自在坦荡。我祖父让他去酒店帮工,他去了;给他机会,要他重读几年书,他去了;让他去考厨师证,他也去了……在人生的诸多现场,我的父亲像配角样演着主角的戏。

自然的,他手艺颇多。我父亲做饭断是好过母亲的,他懂得挂芡,这已较家常的做法有了进阶。但吃父亲的饭,我总觉得很冷,不是温度,也不是味道,是种捉摸不定的氛围。

坐在饭桌前,总有个念头冒上我的脑际: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我会不会也因为这个男人大哭一场?这样的念想顷刻便断了——这是极不孝的。但我仍忍不住地去想,并似乎从中探寻出些物事来,上面掩着薄土,可我双手捧碗,无暇他顾。

莫言老师的《生死疲劳》在那不久前再版,又在那不久后有了轰动的效果。事关轮回与生死的书,我过去也接触过,老马的《族长的秋天》、三岛的《丰饶之海》、川端的《睡美人》……掩卷时,它们就像古早年代穿风衣,戴贝雷帽的中年人,把我请进黑色保时捷。外头正雨,淅淅沥沥。在黑黢黢的环境里,他们点着呛人的烟,语重心长:世界是因和果的。我懵懂,愣愣地点过脑袋,推开门,吐出车内浊气,很受鼓舞似的,到大雨里拥抱浪漫去了。可这一回,莫言老师没给我留机会,他将我拉进最辽阔,也最干涸的土地,相互席地而坐,背朝黄土,面朝天,我避无可避地知晓了那些道理。我同莫言老师素昧平生,但他帮我掘开了那层薄土,他说:“世界是因和果的,来自土地的都将还给土地,来自空无的都将回到空无。”

就这样,物事的样貌明了了。生死是道颓圮的高墙,阴差在外头走,我们在里头等,是必须等,也只能等,所以我们不得不去想它。为什么呢?我有些悲伤的莫名。

我与母亲通过几次视频,窗外时晴时雨,她脸上时悲时喜,唯有外公永远孱弱,他一只眼好像看不见了,一直紧闭着,头发蓬乱,很像初中科学课上酒精灯的灯芯。

之后有两个星期,我不再吃肉,也不喝奶。我不是滥情些什么,只是觉得恶心,感到那些牲畜在生死的刑场上尤沾染人的骨血与皮毛,又或者没有人的原因在里面,仅单纯不适于那生命的腥膻。

第三周,我四年来第一次病了,病好后,又病了一遭。那时节,我头脑迷糊地辨不清虚实,恍惚里梦见自己上外头瞎逛了一圈,又好像真实发生的;喉咙像给霰弹轰击过,只能发出断了的链条转动的声音;浑身都像给煮过,确是骨头,关节没有一星半点儿知觉......我是住在里间,但总能听见有人在墙后来回踱步。我有些害怕。

我父亲仍像寻常样,没有甚么表示,一样淡然出门,淡然开店,淡然归家烧饭,又淡然出门。唯一的不寻常,是我的餐桌上多出了许多鳖鱼。这些生前脖颈颀长的动物,如今作为团团绿色凝胶呈于我面门,它死去的白瓷缸仍丢在水槽里,缸壁残余的血水红得泛起青紫,滴滴汇聚在中心。

我夹起一块鳖甲,吃净了,搁在桌面翻弄着,有种很古的东西蓦地泛上来,压住了喉咙。

古人信兽甲能卜周天,那兽们又是否能预见自己的生与死呢?

病好后,我开始吃肉,也开始锻炼。有时放课了不想直接回家,就眼盯着脚尖,随处乱转。行走间,我总能听见铁皮划破空气的音响,或是轻轨,或是高铁,绿皮车却不多见了。我总念着其中一辆会载着母亲回来,但转念又觉没有一辆是能载着她回来的。在我的记忆里,那片田垄和空地总是与轰隆隆的车轮声联系着——

十几年功夫,小城也翻了样儿。

某个平常的下午,祖父母找到我,可能为缓解我素日的压力,也可能只是忧心我再病倒,他们邀我上外面吃顿午饭。我们那天去了家意大利餐厅,阳光大好,祖父靠窗而坐,很显精神。我看清岁月在这个老人身上的所有痕迹,那镌刻的沟沟道道,稀疏了的玄发,红漠色的肌肤。但我依旧能洞见他魂灵的通明与力量。

我知道他一些过往,很佩服,八十年来,他挨过饿,失过学,远走过他乡,当过教师,干过工人,竭力考取过律师,养育了三个儿女——但就是这样的他,也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祖父看着窗外一段未竣工的砖墙,仿古的,不免蕴藉着失落、物哀的调子。我的祖父在斜阳中笑了,他的嘴唇开始蠕动。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也能听见背景中《Love theme》的旋律。

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十九岁的祖父刚刚走上教台,在黑板上方写字,仍需踮起脚尖才能办到。然时艰总是不期的,从教几许,动荡便骤然开始。那时候,时兴的标语是“造反有理”,有心之士借题发挥,学校成了是非之地,一时人心惶惶。校里的前辈坐不住了,发动一众师生躲进座古刹,以求偷得浮生。我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

白日,他们在佛堂里低声授业,天色向晚,散学了,老师们便蹑声派了饭,吃过,在刹内仓房里倒头睡下。中夜,总有人提灯值着夜班,那回正轮到我的祖父。是仲夏夜,蝉鸣幽幽,水银灯在院外曳动着,若塘底水影。他从开水房走到茅屋,在砖石墙头看见蔚蓝的森森火焰。他被吓住了,不住往后退缩。同来的老师便笑着搂住他,对他说,这火是“灵火”,是人死后体内的“灵气”所燃就的。他那时便感觉很神奇,冥冥里有种缘分般的预感,觉得这些孤魂都在这庙宇内安详往生了。

我疑心,祖父是将“磷火”错听了“灵火”,但这个倔强老人的每句话都那样传神,我无力打断。

我好像坐进了祖父那间古刹,面前是檀木香案,沉香袅袅,火影阑珊,佛眼低垂,似有泪。这宏大的因果无人可撼动,但总有人决意去逆风,这人就坐在我眼前,微笑的,泰然的,说着他的故事,即使他老了。

祖父还在看那道墙,眼里随着日光有些黯了。他也许想到了,想到那些和他同看盏盏鬼火的人,多已倚着这墙,以相当的姿态离去了。

我走出祖父的古刹,坐在门槛上,和夕阳背对背,影子拉得很长,是路。

我不知道自己该选择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在孤独的晚霞里,我只参悟出这万般生死间一个共性:所谓生死,于人于己,不过无可奈何的沉默。

到家已是下午两三点的事。我的父亲在阳台抽烟。他戒过很多次,但都复吸了。他见了我,没说话,我也不说话,站到他身边来。

他突然问我,晚上想不想回学校。

我不加思索,忙应一声“要”。

他又闭上嘴,点了点头。一支烟的时间,我俩就并肩看着这司空见惯的景色。

我和父亲相差三十来岁,兴趣不同,爱好不同,人生信条也不同,平日里话不多,少有的几句,也免不掉摩擦与挖苦。但就在这无言的此刻,世间再没有两个人比我们更像一对父子的了。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雪兆丰年 摇摇晃晃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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