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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母亲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6-06 11:58:08

“今年春天来得比寻常晚很多”,我的母亲这样说过。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以如此正常的语气说完一句话。

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邻居们,还有村里其他人,都说她是个疯子。

他们走进母亲的房间,一边拖拽她的身体,拖得她身上的黑色铁链勒紧她的脖颈,拖得她发出或是高昂或是微弱的呻吟声时,他们就会这样对我说。

我的母亲就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这个四面都由木板拼凑起来的房间,只有屋顶是泥土混着茅草堆成的,下雨天的时候,雨从四面木板的缝隙里刮进来,而不是屋顶,屋顶把所有的光亮和雨雪都挡在外面,狭小的空间里有两堆稻草,两个碗,还有一个桶。

一堆是母亲的稻草,她好像一直住在这里,黑色的粗大铁链也好像一直缠在她的脖颈上。她枯瘦的手臂上满是深浅不一,凹陷或者凸显出来的伤口与疤痕,她夜里常常低弱地哭嚎——那完全是无意识的。

我只觉得母亲难看得很,我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但是至少我的手臂上没有这些疤痕。

是的,另外一堆稻草是我的,我也一直待在这里,和我的母亲一起。

她还没有完全疯掉的时候,她会抱我,也会和我说话,只是她说的东西我听不懂,比如我不知道什么是新鲜的空气

我问她“新鲜的”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说“就是刚刚才有的意思”

我就说“妹妹是新鲜的,但是她现在不新鲜了。”

她笑了,又哭了,然后她打了我一巴掌。

还有,我也不知道英语,民主,还有学校与书本都是些什么。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默默猜想,这个面容像是一个枯萎的苦瓜的女人或许曾经也很漂亮——母亲在还没有完全疯掉的时候,她的眼睛,在说起从前的事时,会闪起明亮的光。那是我在这个小房子里面见到过最亮的东西。

与母亲不同,我脖颈上没有铁链。很少的时候,我会被允许走出那个小房间,从这个又小又臭的黑房子里总是走出去,走进对面又大又漂亮的大房子里面。这个时候,往往是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过来把我带出去,她会一边揪着我的胳膊,一边轻声细语告诉我,女孩子,一定要乖巧,要听话,要跟着家里面的男人走——她嘴里总是念叨这些,每一次她带我出去说的话都是这些。

外面明亮的天空,土地,飞鸟等让我感到无端高兴的东西,就和她的话联系起来了。我那个时候特别喜欢出去,奶奶一来叫我,我就高兴得要死,那可是外面啊!出于某种孩童的心理,我总感觉奶奶的话和走出小黑屋之间有某种隐秘的联系,我于是在每次她说这些的时候,都顺从而听话地点头。

她看我点头,会更高兴,揪着我胳膊的手会稍微松开一点。

于是我更用力虔诚的点头。

那个又大又漂亮的大房子看起来就很坚固,它是白色的,高高大大,顶上面还盖着红褐色的瓦片。那里面有我母亲在痛苦尖叫声中生下的一些孩子,我曾在很多个日子里面,缩在小房子的一旁,闻着浓重的血腥气,听着她扭曲变调的尖叫,在一声最恐怖的呻吟后,我就知道结束了——在她腿下出现的一摊液体里面,有一个肉红色的东西在细细哭叫。

这个时候,门外,我的奶奶会走进来。她进来第一件事情,是把灯举到那个肉红色的东西上面照一照,照

完以后,如果她笑容满面地抱起那个东西,对母亲说上一句“没白养你”那么就意味着我和母亲过会会有几个鸡蛋吃。当然,我完全是沾母亲的光,鸡蛋是主要给她的。

如果奶奶笑也不笑,一把提着那个东西就往外走,甚至说扑上来给母亲几个巴掌,骂着她又生个赔钱货,那就意味母亲除了一盆擦身体的热水什么都没有,我也白白忍受了这许久的噪音和惊吓。

我曾经在往嘴里塞下母亲递给我的最后一个鸡蛋时,带着为她,以及为我的胃好的目的劝告她说“你不要总是生那些换不到鸡蛋的东西,要多生几个能换到鸡蛋的。”

那个时候,母亲并没有完全疯掉,但是她却表现得比后来完全疯狂的样子更歇斯底里——她眼睛里清醒的光芒消灭了。

她怪叫一声,猛地扑过来,把我一把按在草堆里,死命的撕打着我的皮肉,咬着我的血肉,重重的巴掌和拳头落在我的身体上,我用尽全力挣扎着推开她,她翻滚在草上,然后又一翻身爬起来拼命踹我,打得我连哭嚎都发不出来,打到最后,她的手指狠命地抠挖着我的嗓子眼,我终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滩又酸又腥的糊糊,然后她才终于放开了我。我惊恐地喘着气,拼命后挪,直到贴着肮脏的墙壁。我望着她,她也站在那里死命盯着我,眼睛中是确定无疑并且深重浓稠的恨意。

我茫然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过来,她恨我,这个被铁链拴着的女人,她恨我。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奶奶说的话“你妈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从那以后,母亲病了,病得很重。

她躺在她的稻草上,气息奄奄,瞳孔没有焦距地凝视屋顶某一个地方,全身滚烫得如同一块烙铁,我自从触摸到那种滚烫感以后便再也不肯靠近过去,我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经具备了人类对于不幸的敏锐感知——我从母亲那皮肤的触感上感到了寂灭的气息——是死亡的预兆。

果然,很快,母亲的脸色便由红转青,最后一点点灰灭下去了。那种滚烫感也一点点冰冷下去,可惜,我还是不敢靠近她——哪怕她的意识在坠入一片混沌中时曾经喊过我的名字。

她叫我莹莹。那是我这辈子拥有过的唯一一个名字,只有母亲这样喊我,其他人,甚至我自己,都不曾赋予过我名字。

或许这和母亲曾经的经历有关,我从奶奶和其他人那里偶尔听说过,母亲好像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专门培养母亲这种不听话的疯女人,让她们变得想要反抗自古以来的道理——但是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地反抗不了天,也不能妄想反抗天。那种地方,真是坏透了,活该烂心烂肺。

每次奶奶说起这些话,我都点点头。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内心总有一个疑影——从那样一个糟糕的地方出来的母亲给了我名字,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从来没有人给过我名字,她或许的确是坏的吧——但是她给了我名字。

在母亲病得已经开始喊出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时,我的奶奶,这个面容枯槁的老太太,终于来到了我们的小屋子。

她是和我的父亲一同过来的。

我其实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皮肤黝黑,面容忠厚老实,身材瘦小的男人,我的奶奶从来不让我称呼他,但是母亲曾经怨恨地说我是他的种,那么我也就在这里称呼他为一声父亲吧——当然,后来的后来,我会意识到,他不配这个称呼。。

他和我的奶奶把母亲从稻草上抬起来,母亲的表情似乎又痛苦了些,在他们将要带着母亲走出去的那一刻,母亲如有所感,微微睁开眼,看向我。

那种眼神,我该怎样去形容呢,我只有在后来亲手扼死自己的孩子时,才在我的孩子眼睛里看到过。

不管怎么说,当时我是突然发了疯了,我像被谁踹了一脚,猛地飞起来挡在门口,面对他们,背对门口的光明,试图阻止他们带走我的母亲。

光线从我背后散入屋内——很快,我就被面容阴沉的父亲一脚踢开了——即使他瘦小猥琐得像个油条,但是对付一个几岁的女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奶奶看也没看我,她只是担忧地望着她的儿子,怕他的脚因为踹了我而受到伤害。

我的父亲看了我一眼,那种狰狞的目光我至今难忘,每当我回想起那种目光,浮上心头的除了恐惧还有一丝恨意。

他们走了出去,我趴在稻草上,像一条被全世界抛弃的丧家之犬。

我趴在那里,被踢的地方疼痛不已,我不想起来,或者说失去了爬起来的勇气。我保持这个姿势,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感到被一个人从草上拽了起来,拽到一个光亮的地方——是那个又亮又大的房子里面。

我曾经被奶奶带进来过,但是她并不允许我进入后面的卧室,只是让我在大堂里坐着,我也就很高兴地坐在那里,望着周围的一切事物。后来我才意识到,每次我被带出来,父亲就会走进去。

这次我却被一直拽到后面的一间卧房里。

那里有很多人,有我的三个弟弟——我母亲生下的孩子里面,只有他们被奶奶宝贝地抱了出去,最小的那个甚至是前不久才被抱出去的——这个孩子给我和母亲换来了鸡蛋,但是也让母亲变得愈加疯狂了。

其实母亲记得还有另外两个孩子,但是我没有看到,我知道她们去了哪里——这两个孩子的事情,我之后会说,只不过不是现在。

现在,这个房间里面,还有我的奶奶,有我的父亲,有一个灰黑头发灰黑衣裳的小老太婆,还有我的母亲——她是唯一一个躺在床上的。

那个老太婆看见我进来,眼睛一亮,忙从奶奶手里一把扯过我去,嘴里同时还叽里咕噜地吐着我所无法听懂的字句。

我想要扭动挣扎,但是一旁父亲那毫不掩饰的怨毒眼神却让我突然回想起他赐予我的那一脚。

我被踢的地方还在发痛,我停了下去,带着突然上涌的屈辱感,任由那个老太婆扯着我。

“这个女娃几岁啦?”老太婆一边扯着我到母亲身边,一边问我的奶奶。

“六岁,大概是六岁,差不多。”奶奶说。

“呦,那也要有件衣服了。”这老太婆的话,突然叫我突然拥有了一种属于人类的羞耻感——原来每个人都要有一件衣服的吗,原来我身上蔽体的东西,不能够被称为一件衣服吗?

如果非要这么说,那么,是的,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从出生就没有所谓的衣服穿,直到六岁,我的身上还裹着一块稍大的花布,那是母亲的衣服——一条碎花的裙子,她把裙子撕开,变成两块布,给我裹上。而我的奶奶显然是不认为我有任何需要穿衣服的必要的

“才六岁,又是一个女娃娃,不急。”

我控制不住地往奶奶那边看了一眼,不仅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身后摇篮里的两个弟弟,还有父亲手里抱着的那个稍大一点的弟弟——他们的穿着,看上那么的整洁干净,他们甚至都戴着一顶虎头帽,脸蛋红润而又圆润——他们此时也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看着我裸露在外发黑的皮肤,看着我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我身体上爬动的虱子跳蚤,看着我唯一裹在身上的那一块破破烂烂的布,他们看着他们的姐姐——我几乎要昏过去,那种羞耻感前所未有,冲刷着我麻木的人性。

但是那个老太婆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我,她的五根手指像铁一样嵌入我的皮肉,把我扯到母亲的床边。

床上的这个女人面容青灰,那股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厚,在光亮下,我看着她丑陋面孔上闭合的双眼,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冲上来,把之前所有情绪都冲散——我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嚎,那或许在他们耳中更像是动物的嚎叫吧,可惜并没有谁教过我如何像一个人一样哭泣——我的奶奶眼疾手快,一把往我嘴里塞进一团抹布,抹布上面的腥臭油腻味势不可挡地冲进我的大脑,使得我翻了白眼,也终于安静下来。

那个老太婆见状,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要驱散她妈身上的邪神,不用儿子的血,用女儿的倒也可以,只是女娃的血太阴,怕是压不住邪鬼。”

“那得怎么办呢?”奶奶近乎虔诚地看着这个老婆子。

老婆子装作沉思的样子,空气一时间凝固起来,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老太婆,我也看着她,我隐隐约约意识到她的话将要主宰我的命运。

“神婆,你可得救救我这媳妇,她还没给我多生几个孙儿”奶奶忍不住这种寂静,开始冲着神婆弯腰,她弯下腰,脸却始终朝上,面容上满是焦急,看起来很好笑“她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唉,好吧,本来这法子损阴德,但是为了救回你这儿媳妇,老婆子我也只好尽力一试。”神婆满是为难地扶起奶奶。

“女子性阴,女人血想要变得能够压制阴鬼,唯有负负得正之法可以一试。”神婆叹口气。

“什么负负得正?”

“唉,说来造孽,既然这女娃是个活人,想要另外一股阴气进来调和,唯有……结阴亲”那老婆子闭上眼睛,似乎极为不忍心,但是这个动作让她的脸看上去更像一个疙疙瘩瘩的生红薯“让这女娃有个阴间丈夫,那就稳妥了,阴气相冲,得出来的血便可压制你这儿媳身上的阴鬼。”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阴气?鬼?我母亲身上有鬼?我听不懂,只好看向奶奶。

奶奶脸上已经露出笑容“那就好,那就好,既然是救命,那么我这孙女也只好结门婚事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哪一户人家还需要媳妇?”

神婆见我奶奶这么快就笑起来,隐秘地瞟了我一眼,很快也笑了“做我们这行的,自然知道些这种事情,眼下山对面的刘家刚刚死了小儿子,正要找儿媳妇。”

奶奶又道“这阳间结亲,是要给彩礼的,不知道阴人结亲有没有这规矩?”

神婆搓了搓手,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给你说句实话吧,老姐姐,那刘家的小儿子,原是我的小侄儿,他妈妈是我的亲妹妹来的,这事我自然是能做主的,彩礼自然是不会少,这方圆几里地,刘家最是有钱的。既然你这么爽快想救你这儿媳妇,我自然也要偏帮你这儿一把,给你多说点彩礼过来。”

奶奶连声应好。

我又被她拽着出去了,只不过这次,他们看我的眼神变得都不一样了。

我回到了那堆稻草上,带着奶奶破天荒递给我的两个白面馒头——白面馒头!这可是过年那一天我和母亲才能够吃到的——我始终搞不懂刚刚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吃着馒头,我就不去想这些事了。

我实在忍不住地咬了两口,并没有吃掉很多,然后我把它们从嘴边挪开,尽量地在两堆草上面寻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把一个半馒头存放起来——我竭力克制着要把它们全部吞下去的渴望,拽过一把草盖在它们上面,扭过头去不再看它们一眼,试图忘记它们存在于我身旁——我觉得或许母亲能够回来,然后和我一起吃掉它们,就像每一年过年的时候那样。

但是母亲还没回来,我就又被奶奶带出去了。

这是我走过最远的路——被牢牢抓着,翻过始终矗立在我记忆里的山坡,绕到另外一边去。

今天有太阳,我很喜欢这个东西,它的光照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会感到温暖,在小屋子里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我和母亲的小屋子,还是太冷了。

我走在路上,还能看到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红黑色花朵,风吹拂过花海,它们显得如此摇曳生姿,路两旁还间或有白色的动物奔跑而过——听母亲说过,似乎叫鹅。

明亮的,蓝色的天空,浅金色的,透明的阳光,有点凉的风,温暖的身躯,漫山遍野的花——我不知不觉就要忘记母亲,忘记一旁的奶奶,忘记后面盯着我的父亲——这种感觉太过奇妙,我想要奔跑起来,我想要大喊,我想要对周围一切的事物都微笑。

但是奶奶的手抓得很紧,几乎要抠破我的皮肤,后面的父亲的眼神也让我不舒服——我于是还是老老实实走着我的路,只是忍不住四处张望。

奶奶拽着我停下来,停在那座大房子前面,那比我和母亲的小屋子,比弟弟们在的房子,都要漂亮,漂亮得不止一点,红色的瓦,白得反光的瓷砖,干净的墙面和玻璃——这是一座占地很广的三层楼房——对我来说,它真的很大。

那里有很多人,很多男人,很多女人,他们都扭头看着我。他们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面无表情,只是都看着我。那些目光让我几乎要发抖,但是奶奶他们只是停在原地,我也就停在那里,被目光吞没。

眼前的人群骚动片刻,从中挤出来一个人,是那个灰黑头发的老太婆。

她拿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杯子,笑容满面地向我走过来。

我想要躲开,被奶奶一把攥回。

老太婆先问奶奶“这女娃叫什么名字?”

奶奶说“没有名字,一个女娃谁费心思取名。”

我垂下眼睛。我有名字的。我的母亲会在很偶尔的时候叫我莹莹。

但那终归还是在又小又臭的黑暗里才会被叫出口的一个名字,现在是这样的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怎么好意思说出来我的名字呢。

老太婆转过来冲我笑,她说“乖乖,喝点糖水吧。”

我盯着她,她的脸是一朵黄黑的皱菊花。

我不想喝,但是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想不想的事情。所有人都看着我,目光变成绳索,把我绑在道德牌坊上。

我仰起头就着她的手喝下杯子里的液体。

褐色的,粘稠的,甜蜜的液体——我第一次喝到如此甜蜜的东西。

真的很好喝,如果我的意识没有瞬间就被势不可挡的黑暗吞没——我完全丧失了意识——我可能会一直对它抱有好感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再次睁眼时,我的世界完全就安静下来了。

无数的面孔上浮现出嬉笑怒骂,生动的神情在肉皮上变幻,好像一出活的皮影戏。

这些面孔朝着我,我被面孔簇拥在镜子前面,这是一张高我许多的大镜子,镶嵌在红木雕花的框子里,镜面明亮澄澈,反射出千奇百怪的事物。

我看见我身上的破布已经被一身红衣取代,红色的衣服裹在我的身体上,完全覆盖住了我的身躯,却也使我感到难受。

里面穿着红衣的人是我自己,我不曾这样清晰地看到过自己,我的脸和母亲很像,只是青涩稚嫩许多,没有母亲那般憔悴沧桑。我的头发是乱蓬蓬的杂草,被人想办法刻意束拢在了脑后,还扎上一朵白花。

我看着她们的嘴在动,面容在动,但是我听不到声音,太安静了,安静得我害怕极了,我试图挣扎着摆脱那些女人的手,但是没用,她们看着我的样子,嘴咧得更开,手抓得更紧。

我嘶吼起来,我拼命地叫着没有意义的音节,撕打着周围的所有人,被绑住了双手,就用脚踹着能够够到的一切,试图让她们说出话,让我听清楚——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听不到了?

失去了一切的声音,世界变得多么安静,安静得让人绝望。

最终那些女人不再靠近我,她们面容扭曲的走出去了,她们的嘴唇极快的开合着,变幻出不同的形状,眼睛则剐着我,充满恶意。

最后一个人走出门,却没有关上门,开着的门口露出光亮,让我产生一种逃命的冲动,我下意识就跌跌撞撞往那里冲去。

但是我还是没能冲出去,奶奶出现在门口,遮住了所有的光芒,她看着我,面容上有一种奇异的表情,像是喜悦,又像是嫌恶。

我说“我听不到了。”

奶奶的表情有一刻动容。但是也只有一刻。

她没说话,或者她说了,但是我听不见。她一把扯过我,把我带到那个万众瞩目的地方,那里有铺天盖地的红绸,红绸中间摆着一具黑色的棺材,棺材前面搁了两个蒲团,一个蒲团上有一只公鸡,另一个则空空荡荡。

所有人都看着我,看着我被奶奶扯到棺材前的蒲团上,然后一把按着我跪上去。

我被奶奶抓着磕了三个头,旁边的公鸡也被人抓着磕了三个头。

我抬起头的那一刻,公鸡的脖子被人一把扭断,腥热的血落了一地,有一点溅到了我脸上,我感觉到了,还是热的。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我突然意识到身后的奶奶在盯着我的脖子。

我感受着全身泛起的冷汗,低下眼睛想,把我的脖子也像这只公鸡一样扭断,那该需要多大的力气?毕竟,我的脖子更粗,不比公鸡的那样脆弱。

他们最终没有扭断我的脖子,我最后还是和奶奶,父亲走回家了。

只不过这时他们手里已经提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我身上也多裹了一件红衣。

我是彻底变成了刘家的小儿媳了,但是刘家不想养着我,或许是嫌弃我晦气罢。

他们让奶奶把我带回去,等到某个时候再带过来,送我和那个地下的丈夫团圆。

这都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了。

这个时候,我才六岁呢,我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这些残忍言语,也听不到鸟鸣流水,听不到一切东西了。

我依旧住在小屋子里,等着母亲回来。

最初的时候,我对我身处的这片寂静恐惧不已,却又无法摆脱,一定是我的头出现问题了,于是我常常一边捶着自己的头,一边怀抱着微渺的希望,希望我能够听见一些什么声音。

那种寂静是日日夜夜的折磨,尤其在黑暗里,所有的东西都离我而去,我被世界抛弃在这里,一个人挣扎,始终无法被人听到,也无法听到别人。

痛哭过,尖叫过,疯狂捶打过自己的头,但是没有一点用,母亲没有回来,其他人也没有来过,我是真的被世界抛弃了。

我窝在我的那堆稻草上,开始变得沉溺于睡眠,睡着了,一切就都忘记了,一切都会变得很舒服。

昏昏沉沉间,我不记得我睡了多久,一些记忆碎片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让我逐渐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母亲曾经告诉我,我还有两个妹妹,她生下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以后,第四次生产,生下的是两个女孩。

其实她不说我也记得,那个时候我已经能够记住一些事情。

那个格外冷的晚上,母亲在血泊里扭曲挣扎,她发出的每一声尖叫呻吟都让我不由自主的颤抖,鼻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着冰寒的空气,组成了深入骨髓中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终于没有了声音,两个细弱的哭声取代了她。

过了片刻,一个打着灯的人推门走进来,似乎是奶奶。她提起那两个东西,在灯光下仔细看了看,然后说了母亲几句,具体言语我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那时母亲的虚弱和奶奶的尖刻。

最后奶奶说了一句“陈家在给他们家老太爷找补品。”

母亲听懂了什么,她挣扎着扑起来要够到奶奶怀里的两个孩子,但是她太虚弱了,她根本支撑不住,刚刚立起身就一把栽倒在血腥的稻草上,徒劳地喘着气,徒劳地伸出手想要去够到奶奶的衣角。

奶奶见她这样,也只是抱着两个孩子后退了一步,然后低头和狼狈的母亲对视一眼,平静地说“你不懂感恩。”

感恩,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以后许多年,我会听到更多次这个词语。

奶奶走了出去,门被重重摔回,发出震耳欲聋砰的一声。母亲看着关上的门,顿了片刻,突然抱住自己的头,滚在地上,爆发出尖锐的嚎叫,那叫声古怪奇特,凄厉吓人,好像人性完全被兽性取代,不具有任何一点对人性的留恋。

角落里,小小的我听着这些,看着这些,听不懂也看不懂。

第二天,母亲还在昏睡,我已经听到外面的喧闹。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笑的人有很多,我听不出来。但是哭的人,我知道是我的两个妹妹。

哭声很快就没有了。

我趴在门缝上看,看到父亲把两个粉红的东西丢进一口冒着白烟的锅里。

丢进去,过了很久,他们说笑着,然后捞出来一些东西。我的妹妹,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一个老人被簇拥着上前来,拿起了碗,我听到他在说“作孽啊”

然后人群也挤挤挨挨地涌上前,他们把我的视线遮住了,我看不清楚了,我挨着门缝坐下来。

最后外面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母亲醒了。

我告诉她我所看到的,一字一句,尽力描述。

她听着这些,眼睛猩红起来,她一把抓着我的手臂,五根手指嵌入我的血肉,她探着身体和我对视,她的嘴张开了

“你为什么不救她们?你为什么不救她们?!”有湿润的东西溅到了我脸上。

“说啊!你为什么不救她们?!!”那些液体带着温热和腥味,通过门缝露出的光,我看到她黑黄的牙齿上多了其他的颜色。

“为什么不救!!!为什么!!!”越来越多的液体从她的嘴里溢出,好像是血。

她的音调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尖锐,最后她几乎是在嘶吼,这种模样骇住了我,我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泛起的血红,突然想起来那里面曾经闪耀过的光芒。

然后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在说“因为我怕。”

母亲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片刻后,她眼睛里的猩红逐渐褪去,她也似乎一瞬间失去所有力量,颓然地倒在地上。

“没有人能救你……也没有人能救我……”她坐在那里,喃喃自语,泪水浸湿了她干枯的脸“没有希望,一点都没有……”

我在冰冷的寂静里做着这些梦,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等到小屋子的门终于大开,露出外面的太阳光时,我已经无法分清楚这是否又是一个梦了。

进来的是我的奶奶,她面目阴沉,一把揪着我就往外面走。她或许说了什么,但是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外面到处都是白色,我好像又回到上一次的那个婚礼,但可惜不是,这一次是我母亲的葬礼。

他们甚至给母亲添了一副黑色的棺材,棺盖只盖了一半,我被奶奶推到棺材边,清楚地看到穿了一身新衣服的母亲躺在里面,闭着眼睛,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以往的种种疯狂,悲哀,喜悦,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安详。

这或许是母亲一生中最安详的时候了,她脖子上没有铁链,下体没有流血,肚子也没有鼓起来。

只是,她死了。

母亲把我留在这里,随时要接替她的命运。

我回过头去看奶奶,看到她已经抱起母亲最近生下的那个孩子,她的一左一右,分别站着我的两个稍微大一点的弟弟,他们就那样并排站着,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的看着我,看着我面前棺材里的母亲。

我想,我的母亲只是我的母亲,而不是那三个孩子的母亲,如果她是他们的母亲,他们怎么能如此的面无表情,只是平静甚至疑惑地看着我哭泣的丑态呢。

不管怎么样,至少我见到了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的人生,草草收场,我的人生,继续在那个小屋子里度过。

当然,母亲死后留下的铁链没有锁在我脖子上,我被我的家人赐予了自由,奶奶开始放我出去,教我干各种杂活,干各种农活,即使我这个时候才七岁,我却已经在奶奶的棍棒下面成长得飞快。

任何人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都会如我一般学习得飞快的。

我会做所有人的饭,洗所有人的衣,为所有人干农活,为我的弟弟们美好的人生贡献我的力量。

所有人吃完饭,然后我去吃饭,我吃饭的时候,奶奶时常会在一旁盯着我,她是嫌弃我吃得多还是嫌弃我脏了她的碗筷?我不知道,我时常感到庆幸,自己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听不见我弟弟们对我的嘲笑,也听不见奶奶的辱骂,我只是个聋子,这让我看着他们脸上恶意的笑容或者是怨毒的神色时,会感到无比的庆幸。

这样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始终是浑浑噩噩的。或许是过了很久吧,我的下体终于流出了血液。

红色,刺目的红色,我本想悄悄洗去衣物上的那些东西,却还是被我最大的那个弟弟看到。

他就在我背后,悄悄地等着,等我俯身下去时,猛然把我推进那条小河,同时一把从我手里抢夺过那些染血的衣物,蹦跳着,嘴大大地张开,冲进屋子。他一贯喜欢这样做,推我下河是常事,更不用说扭打踢踹。

我坐在冰冷的河水里,身下晕染开淡淡的红色,我看着他兴奋的背影,无法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或许是一种杀意吧。

接下来,我被奶奶带到了那户刘家。

人们忙忙碌碌,走来走去,奶奶和一些人站在一起说些什么,那些人摆着手,皱着眉,我独自坐在角落里看着所有人,也受着所有人的关注。

我坐了很久很久,人们也忙忙碌碌了很久很久,我最终还是被一脸疲惫的奶奶重新领回了家。

接下来的日子,陆陆续续有一些陌生人来到这里,我察觉到那些目光都带着审视的色彩。

这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当我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醒来,手脚都被束缚住,那粗糙的绳子磨得我的手腕脚腕剧烈疼痛着——我终于还是被卖掉了,带着对母亲的记忆,变成第二个母亲。

很多年以后,当我面对前来采访我被侵犯而生下的八个孩子组成的荣誉家庭的记者时,我的耳朵竟然能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什么声音了。

那些长枪短炮都对准那个畜生,他笑容满面,诉说着抚养八个儿子以及一个精神失常的妻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引起记者小姐同情而又钦佩的目光,我听到他们放了鞭炮,庆祝因为有八个孩子而得来的荣誉家庭称号,听到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们围拢在记者小姐身旁,展示着他们的破烂衣衫,听到记者小姐做出的社会捐助承诺……

最后,我听到那位高挑美丽的记者小姐询问“那边那个被锁在棚子里的是谁啊,怎么脖子上还挂着铁链子呢?”

我抬起头望过去,正好对上记者小姐背后的摄像机,它拍下了我的照片,作为我还是个人的证据。

另外一道声音响起来“她就是个疯子,不关起来会伤人的,可怕得很。”

我又低下头了。

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我抬头的意义,对母亲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美好的人生 时间凝固 确定无疑 五根手指 完全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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