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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童话】金鱼的救赎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6-06 12:58:03

窗棂上挂着的风铃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一声也不响,风几乎静止,于是路旁的枫树也保持一动不动的姿态。

每一片叶子都纹丝不动,忍耐着炙烤,为路人投下微薄的清凉的阴影。倒是叶子间的蝉声正盛,毒辣的太阳晒得厉害,它们便成群地扯开嗓门大叫,热呀热呀,却得不到丝毫同情,在行人的耳朵听来它们完全是一堆乱糟糟的鼎沸的噪声。

当然,这时候走在路上的行人也是稀稀拉拉的,他们顾不上头顶的日头,脚不沾地地往前匆匆赶路,拼命想要逃离热气蒸腾的街道,连素日最爱闹腾的孩子都不见了踪影。

在一片没精打采的景象中,只有地面上的蚂蚁依然热情洋溢,也许是早先哪个孩子吃的冰棍落在枫树下面的地上,引来一堆蚂蚁从四面八方乱纷纷地爬过来,簇拥在一起狂热地舔着化开的糖水。

挂着风铃的人家窗户紧闭,相邻处有一棵路旁的枫树,由于疏于修剪,朝窗户方向探出了一根略过于长的枝桠,几乎是和窗户紧挨着了。在枝桠之间,有一片新生的枫叶在不久前刚从树枝里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它碧绿碧绿,细嫩细嫩的。

在老叶子的教导下,他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角度,防止被直射的太阳给灼伤。过了几天,终于,他终于开始和别的枫叶一起工作,将光合作用产生的养分运输到枫树的其它地方,这意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由于枫树的年纪已经有些年头,长得颇高,除了相邻的这幢三层洋房,他几乎站在他所见到的世界的巅峰,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颇有些自豪和骄傲。他数着经过这条街道的人类的数目,但几个小时都不经过一个人,尤其是炎炎夏日的正午,偶尔经过的行人在他看来都个头矮小行色匆匆,没趣极了。他进而开始观察在地上庸庸碌碌的蝼蚁,可当糖水蒸发干净,每一只蚂蚁都获得了心满意足的食物后,便逐渐散去。于是他立即感到意兴阑珊了。

附近的老叶子们双目紧闭地打着瞌睡,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或许他们知道,他很快就会腻烦这个世界的,他们在刚出生时也曾同样兴奋,随后便逐渐失去了兴致,陆续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木然的石头,对外界的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了。

它们只管在夏天的时候老老实实制造和运输养分,等到秋天的时候叶绿素日渐稀少,它们因衰老而变红,在死前因美丽而获得人们的惊叹,随即凋零和死去,化作春泥,融入泥土供给树木来年的养分,长出新一批生机勃勃的绿叶。

在它们眼里,这个世界的运转模式实在是普通的惊人,乏味的惊人,然而它们也融入了这个世界,成为了普通和乏味的一分子,毕竟这也是大自然运转机制的一部分。

枫叶将周围看起来稍微有趣一点的东西都探寻了个遍后,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突然,他被嵌在红色砖墙之间的窗户吸引了目光。窗户里面垂着米色窗帘,将炎炎夏日阻隔在外的同时,也将内里的景色遮拦得彻彻底底,引起枫叶的遐想。

这时,一阵极为微弱的微风将一丝冷气从窗户的缝隙里传了过来,枫叶一边尽可能地凑近窗户,一边竭力保持不从树上跌落的姿势,他仔细地在灼人的烈日里感受着那微不足道的清凉,如获至宝般细细品尝着。

正午的街道空空荡荡,世间万物仿佛被太阳晒的都死过去一般寂静无声,只有那房间里的世界是鲜活的,发散出令人憧憬的活泼的生命力。

房间内,小男孩的吵闹正让这家的女主人头疼。男孩才六七岁,正是懵懂不懂事的年纪,平时上学还好,一到放假都闹腾着出去玩耍。大热天的,女主人只想在家里消暑。男孩喜欢看动物世界里的各种动物,昨日她被吵的不耐烦刚带着去动物园,出园前在市场逛了逛,结果他看上金鱼的大红尾巴,兴冲冲非要买回家来。

女主人心想他只是一时兴起,之后过几日就腻了,拗不过他,索性买下了他看中的那只,卖家送了些许鱼食,一道装在鱼缸里带了回来。她把它们随手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便不再搭理。只有小男孩兴致盎然地围着鱼缸,拍打着玻璃,金鱼只是摇一摇大红尾巴,直到他不甘心地往里撒了一把鱼食,金鱼搭了一眼,这才慢吞吞地游过去。

金鱼小口小口地开始吞咽,男孩瞪大眼睛观察着金鱼的腮一鼓一鼓,鱼鳍一边富有节奏地拍动着,比在电视机前隔着屏幕看动物和在动物园里隔着老远看各种生物的进食要生动的多,他这才发出心满意足的惊叹。

没几日小男孩又不消停了,动物世界正播到海洋生物系列,他又嚷嚷要去水族馆看海獭和海豹。女主人刚要睡午觉,不耐烦出去,说等太阳小一些,小男孩撅嘴反驳说水族馆晚饭前要关门,非要现在出去,两人在客厅里僵持不下。她瞥见小男孩适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吃的西瓜籽都吐在了地上,无奈拿扫把打扫起来。

他们每说一句话,红尾巴的金鱼就在鱼缸里吐出一个泡泡,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直到她不再吐出泡泡,这意味着女主人在这场僵持中妥协了,她打扫干净了地板,带着小男孩出门了。

于是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金鱼这一个活物,她隔着鱼缸的透明玻璃,看着关掉的电视机漆黑一片的屏幕,无奈地叹了口气,抖了抖自己的大红尾巴,任凭自己沉到缸底。

事实上,红尾巴金鱼自认为自己是一只博学的金鱼。

她的想法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毕竟没有多少金鱼能有机会像她这样天天看电视。她刚出生没多久就挤在一堆呆头呆脑的兄弟姐妹中间,用塑料袋盛着,在不断的颠簸带来的眩晕中稀里糊涂给运到了动物园附近的市场,等着经过的人们挑选采买。

她比较幸运,是第一只被单独买下来的。但她也骄傲地认为这是自己该得的,因为她拥有一条惹人注目的大红尾巴,是所有兄弟姐妹里最鲜艳的一条。

她那时是如此的自命不凡,因为她坚定地相信世间自己是唯一一条拥有如此鲜艳夺目的尾巴的金鱼。

直到她第一次看见电视——那个能放映色彩缤纷的活动画面、发出各种各样声音的巨大方形盒子,女主人和小男孩都管它叫电视,她暗自猜测是外界的人们在上面施加了魔法。通过电视,她第一次看见了海。

大海不像她的鱼缸,它是蓝色的,宽广的,一望无际的,要知道她一直以自己能独享一个鱼缸而感到得意洋洋呢!毕竟她的兄弟姐妹也许现在都还挤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塑料水盆里,氧气都不够呼吸用的,只能在水面上漂着。

她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但这样的情绪只持续了一小会。接着她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看了,她的目光神往地看向屏幕中深蓝色的大海,仿佛自己也身临其境一般,处于那水天相接的大自然中,和自己的同伴们,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它们有和她一样的腮,鱼鳍和鱼尾,但身体呈现出流线型的优美曲线,在水中划出完美的弧度时,鱼鳍和鱼尾有力地摆动着,像是在书写着动人的旋律,红尾巴金鱼被这样的场景深深地吸引了,她幻想着和她的同伴们嬉戏,追逐着水中漂浮的水草和小虾。

当镜头往海面下方移动,她再次被震撼到了。她看见一只庞大的蓝鲸在海里悠然自得地遨游,一边张开面口袋似的大嘴,将经过的鱼群吸入其中,摆动着和其它鱼相比过于巨大的尾巴。相比较起来,她所引以为傲的大红尾巴简直不值一提。

那些画面愈发地让她痴迷了,在那些五彩斑斓的珊瑚礁上,奇形怪状的海星和海葵这一簇那一簇,像无数的花朵在争奇斗艳,竞相盛放,她多想采下来一朵仔细摸一摸,瞧一瞧,可摄影机不作停留,随即转向了角落里趴着的一只浑身疙瘩的八爪章鱼身上。

金鱼从此便迷上了电视了。

小男孩眼下正在放暑假,家里的电视机被他霸占着,停在关于动物世界的节目上。女主人对此是不感兴趣的,她只要他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不吵不闹她便心满意足了。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精彩,可大人只愿意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这样他们才能感觉到安定和稳固,并从这样的安稳感中获得幸福。小男孩对此不能理解,在他看来除了房间以外的,生动多变的大自然是多么引人入胜,那个精彩的世界多么令人目眩神迷啊。

可惜无人和他分享这份感动和喜悦,他心里只想快快长大,跳出身边各种束缚组成的牢笼,跃出去欣赏更大的世界。他不曾想到这屋子里还有一条金鱼和他竟抱有相同的想法,陪着他一起随电视机里的画面共同心潮澎湃。

他能看到的只有当金鱼变得激动时稍许加快鼓动的腮和拍动的鱼鳍,通常这时候他想到的是,应该换水了。

红尾巴金鱼沉默地等着小男孩和女主人的归来,她用鱼鳍无力地拍打着鱼缸的透明玻璃,她从水里跳起来,又落下去,在空气中停留的一瞬,她获得自由和解脱的同时,也感到了一阵呼吸困难。她是离不开水的,而这片水又是如此狭小,这个她所认定的属于自己的领地原来竟是她最大的束缚和牢笼。

她望着电视机漆黑的屏幕里反射出来自己的模样,大红尾巴无精打采地垂着,她想起蓝鲸那巨大的尾巴来,自己是如此无力和渺小。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中。

金鱼日复一日地沉在缸底,她消瘦了。女主人对她爱答不理,视而不见,但小男孩是爱动物的,家里不允许养猫和狗,于是他在她身上倾注了他全部的对于动物的热情。

他定期给她换水,按时给她投喂鱼食,在鱼缸里放上增氧泵、水草和鹅卵石,他做得可谓再周到不过了,可是金鱼还是事与愿违地日日消瘦下去。原本鼓胀饱满的身体像泄气的气球,当她趴在玻璃上时,就成了贴在玻璃上的薄薄一片剪影,仿佛一片快要凋零的叶子,萎靡地漂在水上。

当女主人出门,小男孩被锁在家里做作业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电视已经被女主人设置了开机密码,不等她回来检查完补习班布置的课外作业是不能开机的。小男孩只好对着这块可怜的剪影小声嘟囔着:“你是怎么了呀?”

金鱼只能用吐出的泡泡来回应他,和他相互没精打采地注视着。他锁在家里,她锁在水里,他们沉默地凝视对方了一小会,直到各自都感到索然无味,金鱼重新沉到了缸底,小男孩回到座位打开了作业本——他们该继续各自索然无味又不得不过的生活了。

金鱼那条曾引以为傲的鲜红色尾巴已经褪去了几分色泽,不再艳丽张扬,一日比一日更暗淡无光,只是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她的眼珠也变得黯淡,目光一日比一日茫然,很多时候她更愿意发呆,去做白日梦,梦见那些在电视盒子里出现过的,她去不了的地方。

多么残忍啊!她原本该做一条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金鱼,呆在用塑料做的水草和玻璃做的鹅卵石装点的鱼缸里,用摆动的艳丽尾巴和吐出的泡泡来取悦孩童,在求得主人欢喜和欣赏后获得投食,让他们的兴趣对她持续得久一些,或者利用他们飘忽不定的同情心来维系生存。可是电视盒子偏偏让她看见了那些世界,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多大后,这狭小的鱼缸,原本该是自己温馨的巢穴的地方,就变成了囚禁。

外面的世界里那些鲜活生动的画面看上去离她这样近,近到她不自量力地以为自己可以触碰到了。她就是这样以为的,只要离开这里,她就可以触碰到了。

日子来了又走,仿佛永不终结的炎热在某一天悄悄离开,一丝儿的凉意慢悠悠地、狡猾地往各处钻着空子。天气开始悄悄变凉了,但金鱼的日子依然是一成不变的,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又和今天一样,然而,在无数个相似的一天里,终于出现了那个“有一天”。

有一天,女主人在傍晚时分打开窗来透透气。凑巧家里难得地来了一回客人,在金鱼打着瞌睡的功夫,盛着金鱼的鱼缸被女主人从茶几上撤了下来,被随手放到了窗台上。

于是,等她再醒来时,这个世界,她眼里能看到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她几乎是兴奋地紧紧挤在玻璃上,使劲地往外瞧着,打量着,探寻着。她从来没有离外面这么近过,她贪婪地、像拼命吞鱼食一样,把眼前的场景用眼睛一一囫囵吞枣地吞咽下去。

很多的色彩和形状,秋日夕阳下微醺的天空,流光溢彩的晚霞下,一个又一个建筑物层层叠叠,宛如大大小小的抛光积木,远处一面墙上爬满了淡金色的藤曼,街道旁种的一棵棵树,像阅兵仪式上整齐敬礼的士兵,一排排朝她走过来,其中的一棵树离她最近,巴掌似的树叶熙熙攘攘挤在一起,有一根树枝或许是修剪的不好,离窗台太近了些,近到她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一切的一切,在晚霞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她用目光和视线在心里一遍遍描绘着这些景物,直到它们都深深印刻在她心上为止。

晚霞固然是美好的,可是此时的枫叶已经对它漠不关心了,他和其它的同伴们一起在树上昏昏欲睡,毕竟,今天的晚霞和昨天的有何不同,而昨天的晚霞又和前天的有何不同呢?

它曾经是对这个世界充满饱满的热情和兴致的,正如他曾对窗户内的模样充满了遐想,电视机里频繁传来的隐约声响让他误以为窗户后面连着一个原始森林。

各种各样的花朵和植物在其中争奇斗艳,肆意生长。里面还住着长颈鹿大象老虎狮子,那些他没见过、只在远方的风的耳语中听说过的大型动物。那里的植物想长多大就长多大,叶子想长什么颜色就长什么颜色,想去哪儿,只需要悄悄地跳下来,爬上路过的野兽的背,就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它们不像他们这些大同小异、一模一样的树叶们,一片树叶和另一片没有什么不同,一棵树和另一棵树相比也没什么不同,树枝也被修整成差不多的形状,就连一棵树和另一棵树之间的间距都整齐划一。

这条街上统一种着这种带着外国名字头衔的美国红枫,所以枫叶没有怎么见过其它种类的树木。可在某个午后,窗帘被里面的女主人撩起来,他往里张望,只能看见偌大的空空荡荡的客厅和零散的一些家具,摆放规整,他意识到里面也是按照某种严格的规则而活,那里和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风在他耳旁喁喁私语,其它的老叶子们常常不喜欢风,他们厌倦了风吹日晒,也害怕被风给不小心吹落了,枯萎了,白白地死去。

这片枫叶初时是不害怕的,他出生时带着昂首挺胸的骄傲和勇敢,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他最爱听风一阵又一阵,在他耳旁诉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一曲又一曲惊心动魄的生命的篇章。可它们离他那么远,几万里,几千里,可他连几百里,几里的地方都到不了,他连这棵树都跑不出去。

他对窗后的世界寄予的遐思被打破后,他终于想明白了,风吹来的那些世界于自己只是不真实的泡沫罢了。于是他选择了和其它枫叶一样,不再理睬风的耳语,他们一起在风的催眠中陷入昏睡,梦里他才能去他幻想中的那个世界,那个离自己远在天边的、不可触及的世界。

然后,他的绿色益发地加深,皮肤变得粗糙,纹路逐渐清晰,已看不太出和旁的枫叶的差别。他已完全融入了他们之中,不管是树叶的颜色,还有那漠不关心的态度。其它的老叶子们对此是喜闻乐见的,敏感易被灼伤,只有被打磨得粗粝的外表和坚硬的心,才禁得住大自然严酷的风吹日晒雨淋。

他们中的前辈,脸色微微发红的一个,教导他说,它们本就应该趁着年轻,叶绿素还丰盛的时候兢兢业业地干活,为枫树生产,等到它们身体里的叶绿素所剩无几,已经无法再为树枝提供养分,日渐积累的花青素会让它们脸孔和身体发出炽热的、火一般燃烧的红色。它们会变得美丽,然后被风吹下枝头,像一只翩跹的大红蝴蝶一样飞起来,落到地上,静悄悄等自己的身体腐烂,做了来年的肥料,滋养新一代的枫叶。这是所有枫叶可预见的最好的结局。

枫叶默默地听着,机械地随风点头。他放弃了幻想地、索然无味地活着,像是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结局显而易见的书,直到那个“有一天”出现了。

“请问,你是在天上飞吗?”

枫叶正随着风的安眠曲轻轻摇摆着身体,在梦境里自由自在地飘浮时,这样一个小小的声音钻了进来。

起先,他不太乐意搭理,然而,这个声音像一块薄薄的棉絮塞进他的鼻孔似的,直惹得他想打喷嚏。

“请问,你是在天上飞吗?”声音还是那么弱小、固执。

他微睁开眼,循着声音低头,视野中闯入了一片红色的、虽然那红色已经很有些暗淡的,贴在玻璃上的剪影,枫叶从没见过这种动物,她看上去那么弱小,惹人怜爱的模样,在折射出霞光的水缸中,仿佛一匣锁在盒子里的珍宝。

“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睁大眼睛,有些吃惊地将视线投向她,上下打量。他曾听过风从远处传来的消息——风从海上来,跋涉千山万水,总是能带上很多故事和讯息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但它们每次只能说一小会就停,碰上大风天气倒是能说得久一些,然而枫叶却有被吹落的风险,因此,大多数枫叶更愿意捂着耳朵抱住枝桠瑟瑟发抖。

他记得风说,江河大海,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鱼类,它们长着有力的尾巴、鳞片和鳍,其中一些鱼类如大马哈鱼甚至可以从海里溯游而上,回到江河上游产卵生子。

他打量她的尾巴、鳞片和鳍,它们看上去像蝴蝶的翅膀那样薄薄一层,吹弹可破一般柔弱无力,仿佛风轻轻一吹、水流轻轻一冲就能折断了。他难以想象她和传闻的海里那些庞大的鲸鱼、凶猛的鲨鱼还有强壮的大马哈鱼是同一类动物。

“我是金鱼,你呢?”

和稍显冷漠和漫不经心的枫叶相比起来,金鱼却异常激动,她还从来没有和别人对话过。而且,在她眼里,枫叶和她形状那么像,霞光中折射出的色彩也和她相仿,仿佛是她的同类,然而对方却在天上飞,尽情地摇摆着自己的身体。

透过枫叶,金鱼看到了那些电视里活灵活现的场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她的小脑袋曾经憧憬过的那些景象,确确实实存在着。如果她能离开这里,沿着河水游,像电视里她的同类那样,有一天她也会抵达大海。它们就在那里,就在她的眼前,只隔着薄薄一层玻璃!

金鱼看着他的身影,充满羡慕,她在水里兴奋地转了一圈,一向平静无波的水面泛起了一圈圈快乐的涟漪。

“你长的好像我的同类啊,你是怎么学会飞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跟你学吗?”

“我……”枫叶愣住了,他意识到,这只没头没脑、见识短浅的金鱼把他当成鸟类了,她在狭小的鱼缸里转着圈圈,一副自得其乐、可怜兮兮的模样,倒是真叫他不忍心了起来。她被困在鱼缸里,他被困在树上,他们难道不像同类吗。一阵凉风袭来,枫叶心中一阵苦涩,身体不由得抖索了起来。

“你不要飞走!”金鱼急切地挽留他。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振翅欲飞的枫叶,过分的紧张让她看上去神经兮兮的。“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聊过天,如果冒犯到你了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和你做……做个朋友。”

“我不会走的。”枫叶回避开她直视过来的迫切的、真诚的眼神,静静地说。

对和一只金鱼做朋友这件事,其实枫叶原本是不甚热衷的。

但他架不住金鱼那固执的细细小小的声音,无孔不入地往他每个时间的空隙里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天也未尝不可,枫叶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这么想了。金鱼热情洋溢,充满活力,而他们又的的确确不约而同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憧憬和向往,至少是曾经。

何况金鱼的脸皮那么厚,死乞白赖是她的长处,大概是她从未和其它的事物打过多少交道,她的天真和直接惹人生厌,可枫叶又不得不承认,那同样也是惹人怜爱的,珍贵的东西。他不忍心打碎她的梦,更不愿意熄灭她眼里的火,她眼中的火苗像一盏灯,他是心灰意冷了,可他还是没法开口说出现实,他就是说不出口。

“你长的真像我,你的尾巴也红红的。”金鱼小声嘟囔着,语气里满是艳羡,枫叶一愣,原来他已经开始变红了吗。

但她马上又紧接着嚷嚷:“不过没我好看!我的尾巴比你鲜艳多了!”

她真是反复无常。枫叶想。

“你是怎么学会飞的?能教教我吗?”金鱼还是不死心,她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枫叶。

枫叶只好肯定地告诉金鱼,一条鱼是没法学会飞行的,鱼儿离开水便没法生存,这条痴心的小鱼也明白这点,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尽管她是如此地不情愿。

她想要翅膀,想要可以尽情呼吸空气的肺,她一无所有却一厢情愿地恋慕着高高的蓝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听见过女主人在打电话时这么说过,当时女主人充满鄙夷的声音令她的心都瑟缩了,在高高的天上展开洁白翅膀的天鹅,多美好,癞蛤蟆烂在泥潭里,人人都爱美好事物,可他连想一想都要被鄙夷。

原来她也是那只可笑的癞蛤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于是枫叶紧张地咳嗽了一声,想要顾左右而言他,但金鱼很快打起精神来——她最擅于安慰自己,她是靠安慰自己一直活下来的。她紧接着敏锐地在第二个问题上缠住了他。

“你在天上飞,该亲眼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事物吧。”

“给我说说吧,拜托了。”她细声细气地恳求着,让他讲讲他在世界各处的见闻。只要枫叶流露出不情愿的模样,她便唉声叹气,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来博得他的同情。枫叶只能无可奈何地将风曾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重新给她说一遍。

他给她讲瞪羚为了求生如何飞渡悬崖,讲角马在旱季成群结队的迁徙,讲狮群的领袖如何更新换代,讲干涸的草原上动物为了喝上一口水如何避开鳄鱼的袭击,那些无数的生命交织在一起,谱出惊心动魄的交响曲,他将每个篇章娓娓道来。

他最开始漫不经心得像应付一个痴心妄想的孩子,但渐渐地,他也开始和金鱼一样沉浸其中,共同发自内心赞叹起生命和自然的不可思议。

“真好,这些你都亲眼见过,我只从电视上看到过。”尽管大多是电视里看过的画面,但金鱼还是听得心满意足,啧啧称赞。“不过可惜你不会游泳,没见过大海,大海可大啦,里面什么都有,一点不比陆地上差。”

“有身子这——么大的蓝鲸,嘴巴都有这——么大。”她剧烈而夸张地比划着,只恨自己的身子太窄,鳍太小,比划不出蓝鲸的伟岸身躯来。

金鱼告诉枫叶,房间里有一只人类施加过魔法的黑盒子,叫做电视,能放出许许多多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的影像。金鱼叽叽喳喳地描述着,她一个劲只顾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样子倒让枫叶有些惆怅,他只听说过,在脑海里描绘过那些图景,却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与之相比,金鱼却成了值得羡慕的幸运儿了。

秋风一天比一天凄凉,枫叶的尾巴却像点燃了一般,一天天地变得艳丽,而在他心中曾熄灭的火苗留下的灰烬中,那小小的火星也被重新引燃了,早已随风消逝的情感和思想被再次唤醒,尽管枫叶坚持说服自己,认为那只是曾经的自己不谙世事的白日做梦罢了。

“真想去大海啊。”金鱼不知第几遍地念叨着,从枫叶认识她以来,每一天,她都不止一次地这样念叨。

枫叶再次反复打量起她弱不禁风的身躯,那小小薄薄的一片火红身体,让枫叶联想起老人们告诉他的,枫叶最后的模样,燃尽所有生命后,它们没有成灰,它们的尸体燃烧成火。同样是耀眼夺目的红色,金鱼她是那么可爱、娇小,让人生出呵护之心。枫叶总是在提醒自己,她该认清事实,她该学会安稳,她该在这个鱼缸里老老实实地照规矩活着。活着,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没有什么事情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一个生命只有把活着看作是最重要的,才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更何况,她是那么美好。

可他就是开不了口,他不忍心告诉她,他其实不会飞,天空于他是囚笼,他只能依附在树枝上,哪儿也去不了。而她其实也和他一样,哪儿也去不了。

活着已经够无趣了,何不留下一个美好的幻景和愿望,给她尝一尝那些虚无缥缈的甜头呢。

偶尔,枫叶也试图旁敲侧击,他更愿意用曲折的方式给出他善意的提醒。

“假如你真的到了大海,你想干什么呢?”

“大海那么大,也许,你会因为捕不到食物很快饿死,也许,你会被其它的大鱼给吃掉。既然去那儿都很可能活不成,那为什么要去那儿呢?”

“因为我想看到。”金鱼的答案却出乎意料的简单。“因为它们就在那儿,大海有多么美,蓝鲸有多么大,海葵和珊瑚礁有几种颜色,我就想自己亲眼看一看。”

“最重要的是啊,我想有一天,我在海里游,你在我头顶的天上飞,我们能一起看海上的日出日落。据说海上日出可美啦。”

枫叶半晌不语,金鱼怯怯地出声问。“怎么啦?你不同意?”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枫叶对金鱼说,“好啊,我们一起看。”

他们便立下这样的约定,相视一笑。

本该是句玩笑话的,本该是糊弄过这一时,陪小孩做一做白日梦,不可能真的陪她瞎胡闹,枫叶对自己是这么说的。可他却真的开始筹划起来了。他从风那儿听说一个小道消息,人类的街道为了排水,会设置一些下水道排污口,那些入口会把雨水引到大海里。好的,他很快了解了,道路是存在的,尽管没人走过,可是通往大海的道路就存在在它们可触碰到的某处。但还远不到激动的时候,他还需要知道入口的位置,涉及到金鱼的性命,他必须保持谨慎和警惕,路途毫无疑问是凶险的,他得设法给出一个周详的计划。

他的位置太高了,站得高看的远,可他看不清地下排水口的位置。于是他又费尽心思从别的枫叶那打听,别的枫叶也是前一片枫叶那得来的消息,一片一片的叶子挨个把消息从最下面的树枝传到最高的树梢这头。

路人只要稍微注意一些就可以惊异地发现,明明没有风,树叶们几乎是一齐发出悉悉索索交头接耳般的热闹声响,然而此处无人知晓。

最后他得来了消息,这条街的排水口就在树下,就在这栋房子的旁边!在此之前他闻所未闻,原来通往梦想的道路入口离它们那么近,原来只是他不敢想,也不愿意相信。

他告诉了金鱼这个消息,他毫无意外地看到金鱼兴奋地转圈,吐泡泡,尽管他预料到了,可她高兴的模样还是给予了他内心一丝欣喜和快乐。但他与此同时也谨慎地提醒她,这个计划会有生命危险,她是在玩命,他告诫她下水道有多么黑暗,里面潜藏了多少危险。

他语气带着恐吓,事已至此,也许他还可以吓退这个孩子,让她死了心,退回她安稳的生活,让她胸口曾经因大海带来的心脏悸动重新安定,让她澎湃的心潮回复平静,她的心该匹配她的生活,变成一潭死水吧,这样你才能好好活,他心里还存着这样微薄的幻想。可金鱼天真地看着他说,“可你会陪我的对不对?当我在水里拼命往海的方向游的时候,你一定在我看不见的头顶陪着我飞呢对不对?”

“一想到这,我就不会害怕了。你总是停留在这里,我知道,你是不忍心飞走,不忍心离开我吧。”金鱼痴痴地、轻轻地说,仰头望着他,她的声音像一朵漂浮的云,柔软且易散。“别忘了我们还有约定呢,从今天起我就会好好锻炼的,我的鳍比你想象中更加有力,我的尾巴不只是好看而已,它会在黑暗的湍流里牢牢帮我把握前进的方向。”

枫叶听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从现在开始只剩下等待了,等待,他们需要等待,他们必须等待,他们不得不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就那么一次,可枫叶却莫名开始焦躁起来。他表面上显得镇定,可当每一个傍晚,金鱼在她固执己见地坚持重复锻炼之余偶尔陷入沉睡,他回头看一看自己在晚霞中渐渐烧红的尾巴,焦躁也一阵阵地涌上心头。

他看着远方的落日一寸寸地下沉,他的心每一天,也在一寸寸地下沉,染上哀伤的颜色。

然后在某一天,初秋瑟缩的傍晚,凉风中,他终于没能等来晚霞。

等来的是一场仿佛酝酿已久的阵雨。黑云压城,雷鸣低哑,仿佛野兽趴在天边,不知远近,喉咙发出兴奋不安的躁动声响。枫叶吸入一口空气,潮湿粘稠的味道,像把喉咙都堵塞住了。金鱼也注意到了,她紧紧挨在玻璃上,曾在阳光下显示出石英流光溢彩的坚硬,在雷鸣声中却暴露出了脆弱和胆怯,那么薄薄一层,仿佛轻轻一碰就可以破碎。

家里没有人,窗子没有关,绝好的机会,他们只需要等一场暴雨,此时此刻即将到来的暴雨。雷声阵阵,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沉闷地呼唤着,金鱼的心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暴雨近了,他们的机会也近了,枫叶和金鱼都凝神谛听,仿佛在聆听机会的脚步声,是的,它愈发地近了。

终于,按捺不住了,暴雨冲刷而下,枫叶让在树上安家的喜鹊小姐,把早早准备在巢里的石头衔上,朝窗台上的玻璃缸砸过去。哐的一声,鱼缸应声而碎,水溅得到处都是,金鱼躺在一滩水中,一边费劲地喘息,一边使劲弹跳起来,跳起来,落下去,再跳起来,她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着,吃力地小步小步,朝窗户边挪动着,直到她终于来到边缘——

她看着离自己十分遥远的,高高的地面。她有些眩晕,鱼鳍禁不住开始发抖。她这时候才开始害怕,才知道害怕,她回头看了看鱼缸原先的位置,那里只有一滩破碎的玻璃渣,她才知道鱼缸是囚禁,也是保护,鱼缸里有氧气,有温暖的水,有充足的食物,有五彩缤纷的鹅卵石,可外面只有寒冷、饥饿和一无所有。

她咬着牙强迫自己往下看,仍是止不住的眩晕和发抖,外面一片漆黑,大海在哪里,鲸鱼又在哪里,花团锦簇般的珊瑚礁又在哪里,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家里有明亮的灯是唯一仿佛可以依存的安全所在,有她日复一日触手可及的安稳,纵使无聊了些,却是属于她的固若金汤的城池,只要她愿意呆着,便可为她遮风挡雨。

眼下她是没有回头路了吧?她出神地想着,不见得,女主人带着男孩儿出门,再晚一些便会回来,自己捱得到那个时候,等他们回来,只会以为外面的石子意外地打碎了金鱼缸,男孩儿会心疼地把她捧回池子里,再给她撒上满满的鱼食,安抚她受惊的心情。

什么都不会发生改变,她只是往外望了一眼这个世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世界,黑夜里像潜伏着一只庞然巨兽,或许是黑夜本身就是这头巨兽,她喘不过气来,她感觉要被吞噬了。看一眼,再退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浑身颤抖着,嘴巴痛苦地一张一合,感受到体内氧气愈发稀薄,她变得近乎昏迷般的呆滞,神志不清。“快跳啊!”枫叶不顾一切地大喊,他的声音穿过子弹般密集的雨声,像一个答案,来到她身边。

“快跳啊!”金鱼看着枫叶的身子也在雨里颤抖,不知是出于过分的激动还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她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她想说对不起,可是她说不出口。

“快跳啊!”她看着枫叶,他急剧地抖动着,看起来像是振翅高飞般,在风吹雨打和雷鸣中,她看见他纵身一跃——

“不要怕!我陪你一起!”她听见他最后的声音。然后像是下意识地,她的脑子里穿梭过无数的场景,第一次看见电视机里的光怪陆离的大海,色彩缤纷的珊瑚礁和海葵,金色的草原里狮子和斑马竞相追逐,最后只剩下一个场景,是她第一次和枫叶说话,那一天的晚霞流光溢彩,世界在她眼里是淡金色,他的身影在天上,映在她眼里,是同样美丽的淡金色。这个场景在她脑子里旋转,反复旋转,直到她意识到时,自己原来已经纵身一跃,她在空中打转,感觉胃在翻腾,她忍耐住晕眩,往头顶看去,枫叶正在天上飞,黑夜里,从窗户透出来的光打在他身上,给他镀上淡金色,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颜色一模一样。

他那美丽的飞翔的姿态,她还想看得更久一些,她还想叮嘱他,飞去海边的路上要小心,雨这么大要小心,她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总是那么照顾她,可她却忘了多关心他一些。

来不及了,她想,只能等之后她到了海里,浮到海面和他汇合时再说这些了,到那时,她一定多多关心他,爱护他,就像他关心和爱护她一样。她想这些的时候,脸突然地发烫了,如果不是她原本就是一条红色金鱼,大概会整张脸都会发红吧。

突然,她发出一声惊呼,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后她掉到了地上,滂沱大雨随即把她冲到了下水口,她这回完全不害怕了,枫叶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更加漆黑的、深不见底的下水口。

在这之后她顺着水流漂浮,像一个瞎子一样,在恶臭又恶心的下水道摸索前进的道路。一只老鼠在岸边冲她招手,露出阴森的门牙,讨好地朝她作揖:“兄弟你从哪儿来啊?”

她懒得搭理他,只顾着在泥淖里挣扎着前进。

“嘿,你好吃吗?”他的牙齿更亮了,得意洋洋的,像在展示一把打磨得正好的刺刀。

“我没吃过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好吃不好吃。”金鱼便有些胆怯地停下来,鼓起勇气回答说。

“那你能让我试试吗?”老鼠吐着舌头。

“恐怕不行。”金鱼停顿了一下,心脏怦怦地直跳,表面上却义正言辞地说,“你见过我这么红、这么鲜艳的鱼吗?”

“没有。”老鼠老实作答,小眼睛却不老实地在她的身上逡巡,仿佛屠户在检阅自己案板上的猪肉。“所以更想试试口味。”

“蝴蝶你知道吧?蛇你知道吧?越是颜色鲜艳的动物毒性就越大。”金鱼慢吞吞地、一本正经地说,“可能我好吃,可能我不好吃,可就算我再好吃,为了一口好吃的,丢了性命怕是不值得吧?”

“不值得。”老鼠想了想,目光流露出失望,他把目光收回来,忙不迭要拐弯离开。

“等一等!”金鱼却叫住他,问道,“呃,兄弟…你知道要去海里该怎么走吗?”

“去海里?”老鼠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要去海里?”

“我要去海里,怎么了?”金鱼茫然地看着他不可思议的眼神,他的目光一下子充满怜悯,或者说可怜一个白痴的样子。

“我说,虽然我没见过这么红的鲤鱼,可是,你是一条淡水鱼吧?”老鼠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么一个常识,淡水鱼去海里可是会死的!”

“淡水鱼只能在低盐分的水里生活,海水的盐分那么高,你一去就会渴死的。”老鼠笑嘻嘻地说。“你说你不好吃,会被你毒死,我姑且信你,海水对你啊,就像你对我一样,可是毒药啊。”

金鱼身上,尤其是她那引以为傲的鲜红尾巴早就沾满了污泥,看不清楚颜色,她忍饥挨饿,像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下水道里乱窜,她忍受黑暗和寒冷,哪怕它们像刀子一样在她身上刮,哪怕刮下一层皮,甚至几层皮,她也不怕,枫叶正在外面的天上,陪着她飞呢,一思及此,她便无所畏惧。她以为自己什么都忍耐下来了,什么都能忍耐下来,可是,老鼠说的,却让她感到了彻骨的寒冷,直往她心底里钻去,她愣在原地,像是冻住了。

“我得去那儿。”金鱼喃喃地说,不知是回答老鼠,还是回答自己。“枫叶还在等我呢,我得去那儿。”

“哪怕就看一眼,就看一眼也好。”她对自己说。“求求你,告诉我去海里该怎么走。”

“你看到了前面的那个阀门吗,往那个方向,左拐,一直走,闭着眼睛一直走,就到了入海口。”

“祝你好运,兄弟。”他丢下这句话,往更深的角落里窜去。

“谢谢!”金鱼发自真心地往他离开的方向喊出了声。

她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快要哭了,好一会,她才重新动起来。我们会再见的,她充满哀伤地在心底对枫叶说。

她越往海的方向走,就越感到一股咸味儿往她鼻子里钻,往她嘴里钻,往她全身上下的皮肤里钻。她感到身体愈来愈发乏力,变得愈来愈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僵硬冰冷,动弹不得,又有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烂泥,软趴趴,扶都扶不起来,她走走停停,黑暗已不再令她恐惧,内心只剩下麻木的本能般的前进意识。

前进吧。

为了大海吗?

为了鲸鱼、珊瑚和海葵吗?

为了磅礴的大自然吗?

为了五彩缤纷的生命吗?

为了她见所未见的广阔世界吗?

不,这些都不足以支撑她前进,她对它们而言过于渺小,而它们在她眼里也已变得渺小。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念想,那是她唯一一盏灯,那镀着淡金色的飞在天空中的枫叶的身影,总是在她眼前飘浮。

前进吧,为了在一起看一次,哪怕只是一次,海上的日出。

天亮的时候,金鱼的尸体顺着水流漂到了入海口,和她一起漂过去的还有数不清的人类的垃圾,她和一堆垃圾缠在一起,海上的日出如她曾想象过的那般美,夺目的阳光从天与海的交接处喷薄而出,然而,她黯淡无神的白色眼珠朝天上翻起来,已映不出朝霞的光彩。

经过一夜,女主人牵着男孩儿的手回家了,男孩儿背着包,突然挣脱了妈妈的手,跑到家门口不远处的枫树下,捡起了一片枫叶。“真奇怪,这个时候还没到落叶的时候吧。”

他稀奇地把枫叶捡起来,像捡到了什么稀有的宝贝似的,拂去上面的泥土。

“多脏啊。”女主人嫌弃地敷衍着说,“可能是昨晚的雨太大,被风吹下来的吧。”

“可是别的叶子都没有落呢。”男孩儿打量着叶子,枫叶只红了一半,鲜红的尾巴让他想起了金鱼的尾巴,也是那么绚丽夺目,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回到家后,他还没来得及注意家里鱼缸里自家金鱼的情况,便先去书房,宝贝地把叶子夹到了他最喜欢的诗集中间,打算把它做成一枚书签。一定会非常美丽。他美滋滋地想。

夹着枫叶的那一面正好印着泰戈尔的诗:“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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