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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父亲是一棵树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6-06 13:54:28

父亲老了,连同他的骄傲一起老得弯了腰。

我邻居家的房屋倒塌了,埋葬了他的整个家庭,人们在废墟堆中捡到一些破碎的五官、躯干和残肢,把它们带到一座废弃的寺庙,焚烧成灰,然后葬在土里。

一个晚上,父亲偷偷溜到那人家的墓地里,把那包骨灰取出,带回来撒在自家的花园里,然后浇上水。

“这么好的肥料,不能浪费了。”父亲说。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看见花园里长出了一株奇怪的树木,它像一个人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走上去仔细观察那株树木,发现它看上去很像邻居家的女儿。

“是吗?那是罗霞。”第二天早上,父亲坐在床头,听完我的描述后,呆滞着眼睛,盯着地板上的某处污渍,看了好几分钟,才说了一句话。

罗霞是邻居家的二女儿,她患有精神疾病,人们都说她要嫁不出去了,但这一场灾祸,倒可以说是救了她,无论她有没有疾病,她都早早地到地下去了,用不着听人们的闲言碎语了。

我的目光也凝滞在那块污渍上,我看见那里浮现出一块黑斑,漂移不定,有着一对完美的曲线,像少女胸前的一对乳房。我想起邻居家的大女儿罗珍,我觉得有点可惜,为什么长出来的不是罗珍而是罗霞,罗珍比罗霞更加高大漂亮,她是我暗恋的对象,现在她到地下去了,我的暗恋也就无所寄托了,上帝保佑,愿她在地下安息,可我还是时常想起她的肉体,曲线完美的胸部,丰满的胯部,还有丰厚可弹的臀部。如果可以控制的话,我更愿花园里长出来的是罗珍而不是罗霞。

父亲老了,他变得越老越卑贱,能够做出所有意想不到不顾脸面的事情,却不以为耻。

“总归是要变肥料的嘛,与其沤在破庙里,不如沤在我们的花园里,你瞧瞧,它长得多好!”

“可是罗霞,那个女疯子,长在我们的园子里,还得照顾她,有什么意思?”

“只是一棵树,树比人好照料多了,罗霞,罗霞有什么不好的,她小时候比罗珍可爱多了。”

“可她变疯了。”

“她是在为她的家庭承担罪过,那个家庭本来就有疯狂的潜质,全部都被她吸收了,她受苦太多了,她比罗珍更有资格长成一棵树。”

我无言了,我回想起来,小时候,我更加喜欢罗霞,那时她长得可爱,容易和人亲近,而罗珍黑黑瘦瘦的,满脸冰霜,长着一双细细的小眼睛,在鼻子两边隔得很宽,每次见到我们,她的嘴角就会轻轻撇起,形成一个微小的剑锋,我们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巧克力冰刀”。

于是我开始照顾罗霞,每天给她浇水、施肥。

父亲老了,他变得像个小孩,只会破坏,不懂维护。一周之内他就打破了好几家商店的玻璃窗,我不得不一家一家地上门赔偿,那些商店负责人,一开始总是拒绝的,推托几下之后也就收了钱,父亲在这个小城本是积累了不少好名声的,可都被他自己一点一点地毁了。很多受害者都曾是他的学生,在过去,当他们在大街上遇见了他,是一定会抓住他的手,像抓着了一块宝贝,唠叨好长一段时间也不肯松开的,现在他们只会躲着他走,连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像看贼一样,尽管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错事,但有个整天砸玻璃偷东西的老年父亲,人们看你的眼神也会变得像看贼一样。

罗霞长得很快,没过一个月就比我高了一个头,我不得不买了一个梯子,好给她修枝。我给她施的是上好的肥料,用青蛙加蚂蟥尸体混在一起烧成灰,然后用化肥按比例掺好化水,这是从前父亲教给我的一个秘方,那时候他还曾带着我在夜里去捉青蛙和蚂蟥。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发现花园里多了点东西:一尊小雕像,或一盆植物。毫无疑问,这是父亲偷来的,父亲在清醒的时候还知道偷窃是件可耻的事情,可一旦头脑发昏的时候,就顾不上这些了,只要是他觉得喜欢的东西,他都会去义无返顾地偷来。而我对上门赔礼道歉厌烦了,也会对那些偷来的东西选择视而不见。反正人们对已经拥有的东西总会变得漫不经心,很多人甚至不会发现自己被偷窃了。相比于砸玻璃,我更能容忍父亲偷窃,毕竟砸玻璃总是会被发现的,而偷窃却不一定。

每天晚上,我总在固定的时间给罗霞浇水,我想她就像一个孩子,或一只宠物,已经摸透了我的生活规律,不在固定时间给她浇水会让她感到不安。每次浇完水后,罗霞的枝叶就会慢慢舒展开来,枝条变得更有弹性,仿佛里面蕴满了绿色的生命力,过上一段时间后才渐渐松弛下来,开始进入沉沉的睡眠,就像孩子们吃饱喝足之后被睡神附体一般,要到第二天早晨太阳起来之后她才会重新变得精神饱满枝叶抖擞。

一天夜里,我从外面应酬回来,喝醉了酒,临上床时,才想起还没有给罗霞浇水,这样会让她不安的,我想。于是我拒绝了睡神的召唤,拿着水壶到院子里去给罗霞浇水,我看见罗霞站在院子里,披着一身绿叶,叶子全都垂头丧气地蔫着,无力地指向大地,当我拿着水壶朝她走近时,我发觉那些叶子全都婉转地翻身挺立起来,用它们的叶尖指向了我:

“哦,罗霞,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差点忘了给你浇水,是我不好,我得掌自己的嘴巴,请原谅我,我再也不这么晚回来了,我来给你浇水啦!”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让那些甘露淋漓而下,就在此时,睡神修普诺斯悄悄地张开翅膀,对我发动了袭击,这次,我再没能抵挡,回到自己的房间,沉沉睡去。

半夜里,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我觉得我是听到了某种声音,像是水流从屋瓦上流下的声音,难道是漏雨了?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站起来,在床前站立了一会儿,又趔趔趄趄地离开房间,在屋子里横行竖撞起来,在黑暗中,我碰倒了不少东西,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高处滚落,发出各式各样的跌落声,我站定了,等着这些声音一片接一片徐徐飘落,落进房间角落寂静的尘埃里,在那里被时间的蒙尘锁住,然后这时我的大脑开始变得像刀锋般锐利、清晰——

啊……!:“;”哦:‘,),噢。嗯,哦,,,,嗯呖――――

我在那里凝神谛听了半天,还是没有听懂那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听出了那声音的来源,它使我吃了一大惊,顾不上黑暗之神对我的阻挡——它用尽一切手段要将我拌倒在地,仿佛与我有滔天大恨——黑暗之中有某种植物的根须在纠缠着我的双腿,我使出小时候学得的蜻蜓舞步,才得以从重重困扰之中解脱出来,向着院子里的花园走去。

月光下,父亲像一只树蛙,紧紧抱住了罗霞的枝叶,正在迅疾而有力地扯去她的叶片。随着一片片树叶被扯落,罗霞仿佛发出半是抽泣,半是惊叹的声音,就是我刚才听见的奇怪声音的来源。

“啊,父亲,你在干什么哪?”

我冲上去,一只手抱住了父亲的身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

“罗珍,放开我,我的罗珍……”

“你疯了吗?这是罗霞,不是罗珍!”

“罗珍……”

父亲在我有力的臂膀下挣扎了一会儿,忽然全身垂落下来,像只被人嫌弃的牵线木偶般,沮丧地垂下了身子:

“对不起,我只是看见了罗珍……”

“那是罗霞,不是吗?是你自己告诉我的,那是罗霞。”

“我记不清了,一点儿也记不清了,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罗珍。”

“那是罗霞啊,难道不是吗?你为什么要扯她的树叶呢?”

“罗珍身上是没有树叶的,我想看看罗珍。”

“是你认错了,那是罗霞。”

“是吗?那我真不该扯她的树叶,我要向她认错……”

“算了,她也不可能听得懂你的认错,她只是一棵树,她只知道树叶被扯下来很痛。”

“可她的确就是罗珍啊!”

天亮后,我把父亲送到了罗林医师的诊所。罗林医师从前也曾是父亲的学生,他从不向我们家人收取诊疗费用,所以我们家里一有个头痛发热,就会跑到他的诊所去。

罗林医师给父亲做了些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给父亲开了些补药,确保他现在的营养状况不会恶化。

“你父亲,他心里还装着一个女人啊。”

罗林医师把我们送出门,在我的身后对我抛出一句话。

我急着把药和父亲送回家,没有理他。药装在一个纸袋里,我紧紧地把它搂在怀里,不让父亲的手指沾到它一丁点儿。父亲像个心怀恶意的小孩,轻手轻脚地凑到我的身后,发动一次次闪电袭击,想从我的胳膊里抢走药袋,把那些药包一包一包地拆开,把药粉用力扬出,像砂子、花束、雨雾般洒向天空,小时候我们管这叫做天女散花,那时候不管我们玩得多欢,只要父亲一出现在面前,我就会像石头般僵住,缓缓地收回手臂和身体,像一只沮丧的降落伞般,被父亲威严地收回到自家的房子里去。

现在我已经成年,不再做这种幼稚的游戏了,父亲却开始返老还童,做起从前不屑一顾的事情来。我自然不会让他得逞,每次都在他的手指即将到达纸袋时将身子一转,只留给他一个无趣的后背。父亲做了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就放弃了这个游戏,他垂着双手,不甘心地跟在我身后,用一种慢吞吞的交替盘旋的猫步表达着他的不满。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正在东张西望,期待着能碰上可以招呼的人。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情,现在还是清晨,街上闲人不多,但我还是快步匆匆,一边不时回头张望,想要把父亲早点引出这个是非之地。但这企图并未完全成功,父亲还是遇上了几个认识的熟人,每次他都会停下来,跟那人开始一段绵长的对话,根本没有意识到几天前他还打碎了对方的玻璃,要不是每次我都跑回去,用力扯着衣角把他拉走,他会一个接一个聊个没完没了,一直聊到天昏地暗。

无一例外地,每次被我拉走时,父亲都会对着身后那人大声喊着:

“犬子不孝,见笑了!”

从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便是谦恭有礼的,甚至于过份地谦恭了。他走起路来悄匪匪、迤迤然,脚板底从不响在路面上,一双手齐整但有点神经质地轻微摆动着,尽量不让自己的动作打扰到旁边的行人。在另外的一些记忆里,他又是一个极为严肃,甚至有点滑稽的人物。他不让我和弟弟看电视,也不给我们零花钱,我们虽然生活在他的家庭里,是他的孩子,但他却对我们不闻不问,仿佛我们是与他漠不相干的两个孩子,我们只是偶然寄居在他的房子里,并被他供养着。每天他回家的时间并不多,就在这不多的时间里,他的注意力也很少放在我们身上。然而有的时候,特别是在外头,在某些场景下,他却成了一个慌张、可笑、滑稽的人物,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路,一边发出谄媚的笑,随便一个声响都能把他吓得骨头发软,瘫在地上。我已经记不清楚这些场景的具体情形了,也许是在带着我去散步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了他的领导,或是一个和他有过争执的同事,正在朝他走来。我记得他突然变得虚软的步伐,整个身体仿佛在一瞬间开始缩水了,裤管和袖管都变得空空荡荡,不停颤抖,直到那个比他更为强大的身影从我们的身边走远,不再对我们产生影响为止。

但在母亲的口中,父亲却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当我稍稍长大一些,大到可以理解人事的时候,母亲常常给我讲述家族里各位成员的故事。

父亲的故事,在所有这些故事里,不是最为有趣的。相反,对那时的我来说,还有些晦涩和古怪,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反而被我点滴不漏地记在了心里,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父亲是我爷爷唯一的儿子,他很喜欢他,从小,他就聪慧得令人惊讶,能做出各种各样的玩具,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没有什么玩具是他做不出来的,而我爷爷甚至没有教过他,我爷爷是一个务实的农人,他除了耕田放马打猎,从来不去考虑任何别的事情。而正是由于精通这几件事情,使得他支撑起了一个富裕的家庭,在他们那个大家族中,只有我爷爷家里是唯一住上了楼房,还铺上了木地板的,这使得他赢得了众人的尊敬,在家族里获得了族长一般的领袖地位。他喜欢我父亲,也是有着务实的原因,因为只有男孩才能继承他的才能,使得家庭继续兴旺发达,而女孩,最终总是要嫁人的,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犹如布匹般的财产。对于我父亲喜欢制作玩具的才能,我爷爷谈不上喜欢,但也没有反对,也许他认为这种技能日后将在修理改进农具的时候起到帮助作用。

因此,他没有意识到一个危险正在他的眼皮底下日益扩展,像船舷上的一个微小的漏洞,正在威胁着整艘船的安全。

那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爷爷的纵容下,他的智力和动手能力日复一日得到了增长。光是爷爷的纵容其实并不足以达到这一点,更可怕的是,他是我的家族里面第一个识字的人。我爷爷抱着望子成龙的决心,给他请了一个教师,教会了他读书识字,利用这种前所未有的本领,他阅读了不少书藉,包括放在一个木箱子里的几本颜色发黄的古书。据说那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导致我们这个曾经辉煌的家族衰落的几本邪恶之书。其实并非里面有什么巫术,不过是一些普通的机械制作技术,里面有很多的图纸和制作流程。除了古书以外,箱子里还有一些奇怪的机械零件,包括一些残破的鼻子耳朵手指以及一对蓝色的眼珠,都是用金属以及玻璃制成,族人们不想惹事生非,作为祖先遗物,他们不能将其摧毁,但又有一股愚昧的恐惧,一种对着前途未明的知识的恐惧。最终他们将这箱书和零件寄放在我家的阁楼里,希望借着我家的好运冲淡书身上附着的邪气,没想到正是这箱书使得父亲走上了不归之路。

我的父亲,在阅读了这些古书之后,开始照着那些图纸,制作起一些机械来了。这是令人惊异的,当然也并非毫无征兆:我爷爷在平日里干完农活之后,就喜欢鼓捣一些农械。作为一个务实而又谨慎的人,我爷爷对花费在农械上的时间和精力是有着精确的算计和计划的,因此那些鼓捣从未超出实用性改良的范畴。父亲却不一样,他具有一种着魔般的热情,从不计较这些热情能给他带来什么结果。一开始,他做出来的是一些类似儿童玩具的简单机械——会绕着圆圈跑步的马、打着鼓的小熊、当人走近时会眨眼皮的布娃娃……我爷爷看着这些玩具哈哈大笑,把它们分送给邻居的小孩,这为父亲和全家赢得了不少称赞,仿佛父亲纯粹是出于爱心做出这些玩具的。我爷爷没有料到他的赞许给了父亲不恰当的鼓励,正推着他滑向下一个危险的境地。很快,父亲做出了一个实用性的机械作品:一个能对着飞鸟挥动手臂的稻草人。这个机械激发了我爷爷的兴趣,在花了好几个晚上对它进行研究却毫无所获之后,我爷爷决定放弃,放手让父亲继续钻研。这个机械装置的实用性迷住了我爷爷,也让他成为了父亲的信徒。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面潜藏着的危险,只是一味地算计着它能给他带来多少收益。

父亲成功制造出了一个能够投入实用的稻草人。这个稻草人震动了整个村庄,他们像哥伦布的船员第一次瞥见新大陆一样,全都聚集到村庄的稻田边,看着那个稻草人对着飞近稻田的麻雀用力挥手。这样的情形屡试不爽,围观者们每一次都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最后他们走近稻草人,用手指伸进它的毛发里,抚摸着它冰冷的铁皮胸膛,用指关节轻轻地敲击着,甚至把耳朵贴在它的胸脯上,想听听它有没有心跳。要不是我爷爷一家人在场,他们几乎就要把它开膛破肚,把五脏六腑掏出来逐一检视一番了。不过,村里还有一些人对这事耿耿于怀,四处宣扬着这是个骗局,在那个稻草人的铁皮躯壳下藏着的是一个真人。事情的真相却是永远无法说清了,因为害怕村人们的破坏,爷爷把稻草人带回了家。后来,为了杜绝村人们的流言蜚语,他把稻草人砸成了粉碎,掩埋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然而,这并没有消除掉那些农人们狂野的想像力,关于那个稻草人的流言,很久以后都一直在传播着,它远比稻草人本身要存在得更为长久。在某些地方,它甚至成了一则童话传说,在那则童话传说里,稻草人变成了一个木偶人,我父亲成了这个木偶人的创造者(这只是传播者们添油加醋的改编之一),他赋予了这个木偶人生命,并给了他一个长长的鼻子,而这个木偶人甚至离开了我父亲,进行了一番历险……

少年时代的这次失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父亲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制造过任何机械。他开始把他的精力和聪明转移到学习上来,没过多久,他在这一领域就开始所向披靡,他的成绩冲到了班级前几名,最终顺利地考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遵从爷爷的嘱托,父亲回到了家乡。不过他并没有回到村里定居,而是进了县城,他在大学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无法再忍受农村的偏远闭塞。除此之外,他也想要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并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一栋自己的房屋。爷爷在村子里建起的那栋农舍已经变得老旧,父亲在那里度过了他的整个童年和一大半的少年时代。如果没有发生稻草人那件事情,或许他对它的回忆将是美妙而温馨的,那么他也可能再次回到那里定居,去照顾留在那里的老迈的爷爷。不过时代已经变了,村里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村子,再住在那里已经不合时宜了,他也并不想让那段不愉快的回忆,重新萦绕他的心头。他必须离开农村,进入到城市中去,在城市的广阔天地里建立起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正是这样美妙壮观的图景支撑着父亲,他不过是一介书生,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本《中学物理手册》,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他的圣经。他揣着那本《中学物理手册》,在城内外的各处游荡,城市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有火车站、汽车站、招待所、宾馆、理发店、饭店、供销社,一个城市应该有的各种设施它都拥有,它不像富丽堂皇的大城那样大厦麟麟,也不像寒酸简陋的小城那样一无所有,父亲从小就听惯了这座城市的名字,后来他离开了这里,去了很多大城,人们说他本可以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的,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小小的城市,成了一个中学物理教师。

靠着自己的努力和拼搏,他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一点一点地建起了这座房子。房子立在一座山丘的悬崖之上,这是这个社区里最后一块适合建筑房屋的土地,再往上,就是全然坚硬的岩石,再强硬的钢铁牙齿也未必能在那些石头上留下痕迹,再往下,则是适合建筑的土地,不过它们早就被老市民们爪分殆尽了,我家的这一块地,若不是背靠悬崖,悬峙于山丘之上,恐怕也早就被那些贪婪的市民们抢占了。

不过,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只有母亲在世时,才时常和我念叨这些,自从她去世以后,我就很少再想起它们。城市在一天天变大,当年的那座小城,如今已经渐渐长成了一座大城,只不过住在城里的人们,似乎还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像一座大山里的蝼蚁,数量越来越多,智商却没有什么变化,只会日复一日地结巢筑窝,房子越来越密集,空旷与渺远日渐远离,只剩下日渐拥挤的生存状态,和互相漠视的心情。不过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片区,却依然保持着近乎原始的居住面貌,倒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居民有多么的特别,而是因为这片土地实在过于偏僻和贫瘠,并没有多少目光会投注到这片矮小陈旧的住宅区上。而在我眼里,只要这片住宅区不发生变化,这座城市就依然是我童年记忆里那个如同麻雀般精致小巧的小城。

从罗林医师那里回来后,父亲不再像以前一样,隔三差五就给我惹祸了。白天,他开始像所有退休老人一样散步健身,在跳广场舞和下象棋的老人们身边逗留一番,但他从来不参与到他们中间,只是站在一边静静观察。回到家中,他就呆在后院里,给院里的花草树木修枝剪叶,除草施肥。

到了晚上,父亲还是会时不时地走到院子里去,和那棵人形树木说上一阵子话。我想,这不过是一种老年人的怪癖罢了。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的怪癖。有一段时间,他喜欢坐在床上,自言自语地和自己说着话,当我走进他的房间时,看见父亲坐在床上,大半个身子埋在被子里,像一具即将入葬的尸体,洞视前方,对我的出现无动于衷,时不时自顾自地吐出一些词句,都是一些零言碎语,句不成意,语不成章。我的存在,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好像我根本只是一团空气。那时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长大后才渐渐明白,那是一团世界的灰暗,遮住了他的视线,使得他连最近的亲人也看不见了,他只有持续不断地和那个世界交谈,才能让它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说服它弃除自己的灰暗,使他重新回到一个明亮的、无遮无挡的世界中去。从那以后,我看父亲时,就有了一种特别的眼光。很多时候,我怀疑他根本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他的神情时常变得空白,抹除了一切内容和注意,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就仅仅只有一副躯壳而已,他只是用这副躯壳维持着自己生理上的生存,他的精神和专注,却早已逸入了一个无人之境。对父亲来说,眼下他所生活着的这个世俗的世界太复杂了,他不懂得和人们打交道,更不能赢取人们的好感,于是他日渐一日地从当下的世俗世界中退隐,进入到一个令人着迷的隐秘世界中去。

我不知道父亲眼下是不是正在这种境地之中,我想,既然他已经老了,退休了,就不应该对他过多地干涉,他已经为我们付出了很多,在进入老年之境的时候,就应该让他随心所欲地多干干自己爱干的事情。

父亲才刚刚退休几个月,还没有完全度过退休者必然要经历的不适应期。他穿着一套松松垮垮的便装,头发凌乱,满头皮屑,他的眼窝深陷,眼皮浮肿,脸上的神情更是晦暗得发不出一丝光,仿佛上帝已经从他身上收回了所有曾经赐予他的光。他常常瘪着嘴,坐在屋子里打盹,坐着坐着,脑袋就开始向胸前沉沦,整个身体开始以危险的姿势向前慢慢倾倒。但是用不了多久,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响起,它又急又快,带着金属的锐利和紧迫感,父亲被这声音一惊,浑身一抖,身子向一边斜去,就在即将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时,他又用力一挺,将身体挺直了,他的脑袋哆嗦了一下,抬起手来,用手指用力揉搓自己的眼睛,然后他站起来,向他的书房走去,在那里摸摸索索地寻找着什么,我听到钢笔和眼镜盒撞击的声音,连忙走进他的房间,父亲已经收拾好了他的上课用品,放在平常使用的一个蓝黑色布袋里,正转身伸着手臂,想取下挂在衣架上的那套中山装,但那中山装挂得太高,他够不着。几个月前,他叫我用晾衣杆把它挂到了高处。

父亲,你要去哪里啊?

我得上课去,上课铃响了,再不去我就迟到了。

父亲,那不是上课铃声,那是附近邻居家的门铃声。

门铃?不,那是上课铃,我活了这么多年,难道听不出上课铃声,快帮我把衣服拿下来,我得上课去了。

父亲,你不是退休了吗?没人要你去上课了!你这衣服用不着了。

退休!?我退休了吗?

是啊,你退休了,都退休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我快要迟到了呀!

那天,我抵不住他的死命坚持,帮他把中山装从衣架上取了下来。他穿上中山装,一个接一个地扣上扣子,那件中山装的扣子总是很难扣上,到最后一个扣子时,他的手变得抖索,怎么也扣不上,我伸出双手,围着父亲的脖子,在镜子前帮他扣上。父亲有些尴尬地对我笑了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我退到一边去,看着父亲站在镜子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父亲穿上中山装,脸上晦暗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的脸变白了,现出神采来。他拿出一把梳子,梳理头顶上剩余不多的头发。他才退休几个月而已,他的头发已经少了许多。梳完头后,他的头发翘立起来,就像过去一样,从我有记忆时起,他的头发就那样翘立着。

这个样子,可以出门吗?不会难看吗?

很好看呀,穿上这身衣服你就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父亲穿着中山装,拎上他的蓝黑布袋,向学校走去。他的身体裹在中山装里,显得有些瘦小,衣袖和裤管都空荡荡的,不知是他变瘦了,还是衣服变大了。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不想让他知道我像看护小孩般地监护着他。他走在路上,一路走走停停,像在辨认去往学校的道路,从家到学校并没有多远,不过那次他走了很久。并不是道路和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是周围人们的眼神。从前,人们见到他走在路上,都会用一种热烈的,像迎接王公贵族般的眼神看着他,再加上热情的寒喧,让他觉得那是一种日复一日、永不停息的欢迎仪式。但是那一次,他第一回看见了人们的眼神中夹着冰霜,现在回想起来,这也难怪——那些路人,大部分是路边谋生的小摊小贩,长年谋生训练出来的一副甜嘴,让他们在面对学校老师时总是不吝赞美之辞,而在见到已经退休,穿着中山装,拎着旧布袋的父亲时,他们却像见到死人诈尸般,满脸都是惊讶、不屑,一些人过往积蓄的诸多不满,现在终于可以不加拘束地表达出来了,他们用冰刀般锋利的眼神乜斜着父亲——谁也不知道父亲经历了多大的痛苦,才走完了那段短短的路程,他剩余的所有骄傲,都在那次短暂的出门中被碾成了粉碎。

那件事发生过后,他的性情就变了。一开始,他萎靡了好一阵子,天天呆在家里不愿出门,从早到晚都只是打盹,晚上却又睡不着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直踱到天亮。后来,在我的努力推动下,他终于开始出门了,却又彻底退化成了一个小孩般的破坏份子,砸玻璃偷东西都是家常便饭,别人都以为他疯了,只有我才知道他在做完这些事之后的沮丧和后悔,他收不住手,他受不了空气中那种冷彻骨髓的冷漠氛围,只有一些小小的破坏行为才能让他重新拾回一些失去的关怀和注意力。

现在,他似乎终于从那段充满失落的阴霾之境中走了出来,发展出了自己的新的爱好,这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并不想去评判这种爱好有什么利弊,也不在意它是不是脚踏实地。只要它能给父亲带来精神上的满足,不再整天沉浸于过往生活的阴影中,那就足够了。

除了和人形树木的交谈以外,他对各种树木和绿植的爱好,也越来越浓厚,每次外出,只要见到一株特别的树木,他就会走上前去,细心地抚摸它的树干,把脸贴在它的树皮上,感受它粗糙的纹理。

哎,你为什么那么喜爱树木啊?我问他。

它们很美啊,是不是?我们都以为一棵树只是一棵树,但其实每一棵树才是每一棵树,它们有性别,有性格,有容貌,有身材,它们甚至有自己的语言、气质、脉络和精神。

你的意思是说它们会说话?

是呀,它们是会说话的,只不过绝大多数人听不见,听见了的也听不懂,于是的所有人就都认为它们不会说话了。

你这说得可真够玄乎的,我怎么从来没听别人说过呢?

你不懂的,别人也不懂的,我也从不期望别人能懂。你看这树,它就静静地站在这儿,        它什么时候说过需要别人理解它吗?没有。不被理解是它的常态,而它所追求的显然是理解之外的东西。

就是脉络和精神?

是的,它一直在生长、发育着这种东西,所以它才那么沉静,不过,这只是它的表象,   一切都只是一种表象。

一切都只是一种表象?

并非一切都只是表象,我是说,还有很多东西是超出表象的。

到底是表象,还是不是表象呀?

既是一种表象,又不是一种表象,它是存在于内的,又表现在外,它的内与外是完全一致的,那么,到底是不是表象,也就无关紧要了。

我被他的回答绕晕了,一时找不到回应的话语,只得发出啧啧声,表达我的不满和不屑。父亲却一点儿也不气恼,依旧沿着那些行道树,一棵一棵地看过去,抚摸着它们,感受它们皸裂的、刀割般的树皮。

但他最看重的,自然还是院子里那株人形树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出去久了一点点,就会立刻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像久别重逢般抚摸着它的枝叶,给它浇水施肥,为它驱除蚊虫。夏天的晚上,睡到半夜,他会突然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对着月亮投下的月影痴痴呆呆地看上十几分钟。然后,他就到园子里的那株树木跟前去,开始絮絮叨叨地跟它讲话。有时候,我会在半夜被他惊醒,从床上爬起来,倚在后院门口,看着父亲在那里讲话,父亲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个不存在的人,只顾着自说自话。

他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节奏铿锵,像发射中的机关枪一样明快有力,仿佛有一团感情的烈焰在他内心里燃烧,驱使着他将那些燃着光、发着热的语句从他的胸膛中喷吐出去,我听着那些热情澎湃的话语,一次次地羞红了脸,就像一个人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看着色情电影。我听着听着,都听出了幻觉,我怀疑我家的院墙上已经爬满了窥视者和偷听者,他们和我一起偷听着父亲涛涛不绝、情意绵绵地对着那棵树发出各种污言秽语,但是他们都是一些别有用心的偷听者,一心只想从父亲的污言秽语里找出点乐子。后来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幻觉,连着用了几个晚上,在院墙的顶上镶满了碎玻璃片,这样他们就没法趴在墙上偷听了。不过我还是幻想着他们蹲在墙角下、躲在院旁大树的树荫里,从那里继续偷听着父亲的话语。

他和我们这个社区其他成员的交会,却一天天地缩小,以致于几乎完全虚无了。在观察广场舞、下象棋这类老年人群体活动一段时间后,他就对它们完全失去了兴趣。散步健身成了他和社区接触的唯一机会,不过这也并没有促进他和人们的交流——每天早上,吃完早饭,他就走出门去,绕着社区里一条条小径和街道急速地踱步。没有人敢和他面对面坦然而行,因为他虽然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眼神苍老得发不出一点光,像蒙上了好几层窗户纸,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眼眸里喷出一团火,将眼前的同路人烧成一团焦炭。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孤身一人踱步前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手里多了一根坚硬发黑的木棍,这是他用来兼作拐杖和开路工具的,一种喳喳的踱步声和笃笃的拐杖声混合而成的奏鸣曲很快就成了他的标志,一听到这声音人们就知道是他来了,会自动地走到路边给他让路,而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从来也不道声谢或者打个招呼,还时常炫耀性地提起那根拐棍,在空中挥舞一下,像是在将一个无形的障碍击碎。看在他曾经做过中学老师的份上,社区里绝大部分人对他的荒唐行径都无声地忍让着,但其实他们主要是惧怕那根拐杖的威力。

不久,就有人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黑拐棍”。在社区里,各种跟父亲有关的流言蜚语也随着时间的增长慢慢地滋生蔓延。那些人对于我父亲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尊重过,虽然都是邻居,但他们大都是一些菜贩走卒之流,跟我父亲一介书生自然是互不投机。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曾是他的学生,但师生之恩再怎么深重,只要一离开了学校,也就淡了。更何况他们日后所混迹的那个芜杂社会,是个无需廉耻的地方,哪里还会珍惜这不足挂齿的师生之恩?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父亲从来都没有逃离当年那群在他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村人,这些人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换了种形式,依然伴随在他身边。

作为他的儿子,我的境况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在外头被别人说闲话,我又怎么会不受影响?在白天,我在一个远离社区的公司里为生计奔忙,暂且还可以躲避一下。到了傍晚,下班回来,一走进社区的领域,身边就会如影随形地浮现出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擦肩而过的轻语里,飘荡着不屑与嘲讽,还有那些孩子,他们一见到我就像见到了我父亲的影子,总是一溜烟地跑开,同时把一首词句不清的童谣甩在嘴边:

黑拐棍,破油灯……

父亲日益深沉地陷入了那株人形树木的怀抱。有时他整夜都不躺到床上睡觉,而是呆在院子里,紧紧拥抱着那棵树木。这时候他仿佛一个痴情的恋人,热情似火地用一种呕哑难辨的语言整夜整夜地和变成了树木的罗珍交谈着。有时候他的身体整个地被吸入了树木的枝叶之中,当我进入到院子之中时,就只能看见树木,却没有见到父亲。我惊慌地四处寻找父亲时,听到树木的枝叶间传来父亲微弱的呻吟声,我用手分开枝叶,发现父亲正在枝叶的怀抱中,他双目紧闭,脸色红润,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嘴里胡乱地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荤话。

父亲,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生病了吗?

我没有生病,我怎么可能生病,你看我像生病的样子吗?

父亲睁开双眼,目眦尽裂,对我怒目而视。

可你这个样子,也不像个正常人啊。

要怎样才算正常人,你说呀?

正常人,呃,睡觉时就应该呆在床上睡,而不是抱着一棵树。

你知道什么是正常?你以为正常就是像所有的蠢才那样,叼着烟,吃着面包片,然后给自己倒上一杯牛奶?错了,蠢才之所以是蠢才,就是因为他们抽烟的方式比换尿片还缺乏新意。更重要的是,蠢才缺乏宽容心,蠢才无法容忍任何和他们不同的人和事物!你要是还想做我儿子,那就别跟那些蠢才一样,整天对我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我被父亲吓呆了,父亲以前可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凶狠过。虽然他早就知道我的聪明程度不及他十分之一,可他依然对我保持着十分温和的态度,从来没对我大喊大叫,然而如今……

而到了白天,父亲的变化更让人嗔目,他摇身一变,从一个温雅的儒士,变成了一个荒唐的浪荡子。他扔掉了那根黑色的拐棍,每天早饭之后,就晃荡在那些唧唧喳喳蜂拥着走向学校的儿童身后,一下子蹦到他们身前,一下子绕到他们身后。我都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充沛的精力,一瞬间从一个衰弱的老头变成了一个顽劣不堪的街头小子。他追逐在那些儿童们身后,把他们吓得像一群雏鸡似的拼命奔跑,以为跑到小学校园里就会安全了。不,父亲不会放过他们的,他跟着他们进了小学校园。不过,一进到小学校园,他的注意力就被一片广大茂密的树林吸引住了,它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隐藏在这个由灰暗的砖石建筑构成的社区的中心。它不仅是我们这个社区最大的一片树林,甚至在整个城市里,也只有这个小学校园才有一片这么密集,这么茂盛的树林。父亲像一只猴子般灵巧地爬上了树,天知道他从哪里学会的爬树。到了树上,他像是进入了一个由树木的枝叶构成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他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王,一个统治着这一整片绿色海洋的国王。

父亲爬上了树林,父亲在那片茂密又宽广的树冠中发现了一条曲折回环的通道,这条不停分叉又四面联结的通道组成了一个迷宫,让他得以通过又总是陷入新的迷茫,但父亲沉醉于这种迷茫,只要爬上树林他就不再着迷于追赶那些儿童,而是徜徉在树冠里那个微小而又博大的迷宫中,没有人能知道他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但他总在里面乐此不疲。

作为他的监护人,我也仅仅上去过两三次那片树冠,窥得了一丝那个迷宫的掠影,它存在于树叶与枝条互相织就的纹样和肌理之中。人一旦到了那里面就会急剧地变得渺小,世界的庸扰和流俗变得微不足道,只剩下喧嚣的绿色,和无尽鸣叫着的孤独。这是一个历史和人类形成之前的世界的雏形,完整无缺地保存在这个微型的迷宫里面,蕴藏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最原始的知识和领悟。我所窥得的只是惊鸿一瞥,但父亲却在那里四处游弋,细心地探寻着每一条分叉中的每一个秘境。

父亲在树林之间游弋着,他双臂修长,臂力惊人,只要抓住一根细细的枝杈,用力一荡,就能轻松地从一棵树跳跃到另一棵树上。树上的父亲就像猿猴一样敏捷。这种敏捷源自于他对探索树林中的世界的渴望,他急切地想破解掉那个不停分叉的迷宫,他用最快的速度从一根树枝迁跃到另一根树枝,在不同的通道之间切换。

只是一到下课铃响起时,这些迷宫和秘境中的宁静就被打破了。枝叶变得忧伤,树身也在微微颤抖。那些顽皮的儿童一群群地冲进了树林,玩着儿童们中间流行的嘈杂的游戏,一些天性恶劣的儿童因为无聊开始抱住了树干,试图将树叶和浆果从树上摇撼下来。

树叶在痛苦地颤抖,它们发出无声的呐喊,这呐喊只有父亲能听到,一定是这样的,父亲听到了树叶们焦急的呐喊,父亲变得心急如焚,父亲开始武装自己,父亲折下一些枝叶,装饰在自己身上——这是树林为了得到他的保护作出的必要牺牲——父亲把自己周身插上树枝和枝叶,团团锦簇,除了脸孔外不留空隙,然后他把折断的树枝伤口流出来的树液和树身上的树胶涂在自己的脸上,把自己的脸孔变成了一副由红色的绿色的褐色的条纹组成的面具,看起来和电影中的印第安武士一模一样,只不过他周身披覆的是树叶而不是羽毛,然后他带着这副扮相从树上跳下来——他从天而降。

那些顽皮的孩子们看见这么一个浑身绿色,脸上红一条黑一条的怪物猛然落下,降落在他们身前,自然是吓得没了魂。他们尖叫着,向四面奔跳,父亲在他们的身后追赶着,从嘴里发出恐怖的野兽般的吼声,一直到他们逃得远远的,他才止住脚步,回到他的绿色的领地。

后来我发现,是那棵人形树木给了他力量,只要夜里他是和树木在一起度过的,第二早上一起来,他就会变成一个荒唐的少年,甚至是——一个顽童!一辈子从未做过顽童的父亲却在耄耋之年变成了一个顽童,我也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棵树木应该也没有这么大的威力,我只能猜测,是父亲的体内发生了一些性状不明的变化。那棵人形树木诱导或激发了他的这种变化,然后在小学校园的树林里,在那片树上的迷宫中,父亲认识了自身。

而只要夜里他没有和那棵树木在一起,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他就成了一个衰糜的老年人,穿着厚重的睡衣和拖鞋在卧室里缓慢地喝着茶,身上散发出老年人的怪味。一般这样的日子都是雨天,他无法冒着雨滴和树木在一起,雨阻止了他和树木的交流。只有到了雨天,我才能认识到父亲到底衰老到了何种程度。父亲一边喝着茶,一边叹着气,每隔几分钟,他就要站起来,到门口去看看雨停没停。他的脸缩成一团,脸上皮肤皱得像个干枯的苹果,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褐色的斑点,有时候我进到房间里去,发现他正蹲在地上,用力按住腹部的某个部位,仿佛那里正在忍受着剧痛。当我走上去,询问他的情况时,他又马上站起来,说自己不过是有点头晕,也许是低血糖,吃上一两颗奶糖就好了。

有人开始冲着我的鼻子指责我,说我没有管教好我的父亲,吓坏了他们的孩子,我只得忙不迭地向他们解释,说我也理解不了父亲的行为,一定是他身上的某个部位出了问题。而我并没有父亲那么聪明,从前家里的一切主要故障都是由父亲来解决的,现在轮到他自己出故障了,我这个无能的儿子就只有束手无策了。

背地里我对这些指责却不以为然,我不但没有阻止父亲和树木在一起,反而有些期盼,希望树木能赋予他精力,让他重新焕发活力,而他在小学校园里做出的那些奇怪行为只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副作用罢了。

那些指责者,他们怎么可能了解父亲在树林间探索的重要性?他们只重视自家的孩子被吓哭了,却不知道父亲是为了防止他们破坏林中的那片秘境。那些孩子,长大后肯定也是和他们的父母一样的德性,他们就是当年那些村人们的最新复制品,从小就是喝着蛇血和狼奶长大的。

房间里静下来,静得什么也听不见,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死了似的。每当这种时候,我的脑子里都会变得一团糊涂,望进去就是一片无边的黑色,如果能够望进去的话。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生活的动力是多大程度地寄托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仿佛就是另外一个我,一个我一直渴望着却从未实现过的生存形态,从前我对他所有的鄙夷和不屑不过都是建立在我对生命的浅薄无知之上,我在日常生活中逐渐养成的市侩气息阻止了我对父亲的行为的理解。现在,当死亡的边缘触手可及时,我才发现父亲对我的珍贵意义——他是我一切状态的反面,是我从未探寻过、到达过的境地。

晚上,我走到了后院里。月亮正好在此时出来了,月光洒在那棵树木上。我怔怔地伸长了脖子,盯着月光下的树木看着。它在月光下发出淡雅的香气,整体还是和白天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是在月光的勾勒下,那树木的质地,却有了一种别样的改变,仿佛一种更接近人类生命的气息,被注入到了这株树木之中,使得它散发出的香气,带着一股人体的气味。我朝它走近了一两步,这气味就变得更加清晰了。是的,这简直就是真正的人类的气味,如果说从前它只有一个人的外形和声音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了有了人的体味和气息。我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腰身上一阵酥痒,低头一看,一些绿色的枝叶,已经将我团团缠住。

那株树木,正伸出茂密的枝条和叶子,像触手一样将我缠绕起来。

植物,着火的植物,燃烧的植物,植物燃烧起来时,是一种无声的悲鸣,寂静的翅翼扑扇着飞过透明水晶凝结而成的空气,我被那株人形树木缠绕着、托举着,缓慢地升上空中。我的心脏有点怦怦跳,但并不感到害怕,夜空像天花板似地低垂覆盖在我的脸面之上。这一片宽广无边,像海洋般翻涌着的夜空,浸满了深沉的黑色汁液,还有那些坠滴着银光的星群,和着夜晚各种动物的悲鸣声,叫我想起一个神怪糜集的夜之聚会,一个喷吐着邪恶之火的地方,然而,当我真的接近了那邪恶之火时,发现的却不过是这像是银色的牛奶般四处流淌着的星空的颜色,它抹去了一切事物的边界,把一切尘世的烦恼都溶解在银色的乳汁里,于是眼睛便开始以一股清凉的眼光重新投射在这世界上,它的目光中带着的那股清新的自然之气,就如自然本身的生机蓬勃的秘药,洒落在荒原里的萎草上,一切都开始在它的抚慰下重新生长。

我在这植物的托举下巡游、陶醉,我觉得我自己也变成了一株树木,一株树木沉醉在另一株树木的怀抱中,植物梦见了植物,植物梦见了植物的海洋。

植物,尖叫的植物,刺痛的植物,我听到那株树木在我的身体下面发出力竭的尖叫,它承受着我的不能承受的身体的重量,而同时它也在以自己的枝刺和叶尖对我进行狠狠的还击,那些枝条和叶针刺进我的肌肤,让我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

这株树木出现在这里好几个月了,我却还是第一次和它这样接触,从前我只把它当成怪物看待,现在我才发现它根本不是一个怪物,它是一棵树木,但却充满了人性,它不是一个活人,却又有活人的心思。发现的狂喜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但紧随而来的就是无尽的后悔——为什么我不早一点发现它的本来面目呢?那样事情也就不会搞成这样糟糕了,如果弟弟一回到家中我就给他把事情讲解得一清二楚,那么现在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误解了。不过现在我已经顾不上这些,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诗人,全身心地投入到植物的怀抱中,以及由它建构而成的无穷的宇宙之中了。从刚才所见的情景中,我相信——每一样事物,或者人物,都可以在特定的情形下建构出自己的宇宙,哪怕它在这世界是多么的不起眼。而这株树木,就是这样一种微弱而渺小的事物,它却利用这整个世界中的元素,构建出了自己的宇宙,这个宇宙是如此优美,宏大,我不得不折服于它,忘记尘世间的一切缠绕,专心专意地投身于它的优美之中。如果我早一点发现这种优美,我早就会成为一个植物的信徒了,而不是一次次地往返于庸俗和世俗之间,忍受着世人的怀疑和猜忌,追寻着那种不切实际的认可。

我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不管不顾地躺在那株树木的枝叶的中央,望着头顶上深黑色的夜空,这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一颗流星再飞过那片天空,划过我的视野啊,但可惜它没有再来。

植物,孤独的植物,此时就只剩下了这株树木和我——沉醉在树木的怀抱里。深秋的疯狂,旋转的银色,夜空像一桶受到骚扰的颜料,开始缓慢沉稳地旋转。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笔,正要伸进夜空,蘸进这片巨大浓厚的深黑色颜料中。这取之不尽的黑色和银色,燃烧着,聚成了团团银色火球,打着旋儿飞向城市,落入建筑的群山中,就像水滴落入海中,把那些刺目的光芒一一击碎,这一种纯粹而又无所畏惧的银黑色,从天空和周围的世界中吸取着源源不绝的能量,造就自己无与伦比的银色羽翼。

我躺在树木枝叶的中央,渐渐坠入了一个银黑色的深长的梦中,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世界中央的舞台,开始演绎一个银黑色的梦想……

凌晨时分,我感觉有一只手在推搡我。醒来后,我发现我躺在树木下的草地上,那株树木的树叶下垂,枝条耷拉,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推搡我的是父亲,他站在我身边,只穿了内衣内裤,脸色苍白,汗流浃背,两臂软耷耷地垂着,身子病恹恹地靠在院墙上。

“你刚才到哪儿去了,四处找你都不见。”

“到你妈的坟前去了一趟。”

“怎么到那里去,这个时候?”

“去跟她告别呀。”

“告什么别?”

“最后的告别吧,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你昨天,精力那么充沛!”

“回光返照罢了,实际上我身体里面痛得要命,我的时间不多了。”

“那赶快叫救护车吧,我们回医院。”

“不用了吧,我想就在这里。”

“在这里能干什么?还是上医院吧!”

“不用了,就在这里,我想成为一棵树!”

“难道你也能变成一棵树?”

“我觉得,我已经是一棵树啦,我已经长出了树的脉络和精神,我只是还没有长出树的形态而已。”

“那我和弟弟怎么办?”

“你们俩个,就好自为之吧,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好了,如果还有其他的要求和愿望的话,那也满足不了你们了。”

“父亲,别睡,跟我聊聊天……父亲……”

“你想聊什么?”

“随便聊点什么,聊聊树的脉络和精神吧!”

“我聊不动了,我的身体里像有一口火山,我想我该走了。”

“父亲,别走啊,父亲……”

我最后的努力只是徒劳,父亲瘫坐下来,慢慢地躺在了地上,就势闭上了眼,进入沉睡中。

“父亲,父亲!”

我用力搂着父亲的肩膀和身体,摇撼着他,想把他从沉睡中叫醒,但他睡得比石头还要深沉。星星还在闪烁,月光缓缓划过这个星球,把整个大地变成一面银色的化妆镜,人形树木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香气。我不知摇撼了多长时间,渐渐地睡神又一次击倒了我。

当我醒来时,太阳已经在赤热地烹煮着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睛,慢慢地伸展开疲惫的四肢,感觉怀里空荡荡的,父亲不见了。我猛地站起来,发现在原先的那那株人形树木的身旁,出现了另外一株人形树木,它跟父亲生前的形态非常相似,个头矮小、干瘦,脑袋努力上扬,头发朝一端翘立,形似一块高高隆起的崖石,让人想起美国西部沙漠纪念碑谷地带那些孤独而又高傲的山石,几百年前,头戴羽翎,脸涂彩粉的印第安武士曾骑着战马在那块土地上驰骋,他们在那块土地上建立起了一个个微小而又无限广大的王国,在那里眷养着他们的骄傲,滋长着他们的梦想。只是它现在变成了一棵树,一棵矮小但却坚定的树,沉静地站在那里,骄傲地挽着它的枝叶,说不出一句话,但我可以肯定,它就是父亲。

父亲在院子里,以树的形态静立着,和另一株人形树木一起,它们都有些颓靡,干巴巴的枝叶垂头向下,朝向大地,仿佛在低头沉思。我想,它们是渴了,太阳使它们感到焦渴,我拿来水壶,装上水,给它们浇水。

作者:马耳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贫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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