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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若人有气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6-07 10:57:36

刘成刚一出生,哭的便很亮堂,满屋的人开水般沸腾起来。蹲在门槛边抽旱烟的爹早已跑进来,挤到床边,眼瞪得像是头牛,眼睛比身子先伸到小子白花花的身体上,嘴唇抖着像是筛糠,言语稀碎吐不出半个整句。很久后,索性放开嗓子嚎笑起来。刘成爹没大期望,就期盼儿子像自己能地里刨食,安稳过一辈子。刘成守三亩良田,回家有儿子嘟囔着爹喊,睡觉能躺在女人大腿上。他觉得儿子这一辈子就圆满了,更多的追求都是虚妄。他也不觉得自己儿子能有什么超人的本事。

韩功德出生在大户人家,和刘成差不多久。他家里占几村地,刘成家就租韩家的地。韩功德生下来,不声不响瘦瘦弱弱,连干嚎的力气都没有。接生婆急着晃孩子,小孩眼闭得很死,后来的大夫看了这孩子,也是啧啧称奇。他擦擦头上锃亮的汗珠,说这孩子有一股气,撑着他不叫唤,又说不用担心,没什么大碍。韩功德爹妈都忧心极了,等到孩子满月,百日,周岁后,发觉他和别的小孩并无二致,又把心揣回了心房。后来请了个出名的神算子给韩功德算命,这人梳着油光满面的背头,挂上墨镜。来了先问生辰八字,再问出生情况,细细搓手半晌,摘了墨镜猛睁眼,原本懈怠的眼跃出清光,看的他爹妈心里绷紧了弦。神算子缓缓气,说这孩子命里有股硬气,能托的他脊梁支棱心思纯正,但也会惹杀身之祸。韩父韩母心里紧起来,忙追着问有什么办法避舍,神算子摇摇头,说命由天定,没人能改。说完他收拾了工具,什么都没收就走了,只留下更是害怕的韩家爹妈。

过了几年春秋,韩功德要上学,只是离家太远,要选个打杂小孩跟着。这时选中了刘成,一是年龄相近,二是刘成和韩功德自小玩的亲密,且刘成打小聪明机警,能干的不能干的心里有秤称着。刘成和韩功德相识,很有戏剧性。初时刘成和另外的小孩去韩家杏林,上蹿下跳的偷杏,后来韩功德看到,愣愣的上前讲理,被不认识他的小孩踹了一顿,只有刘成过去拍韩功德身上的土,这时大人们赶来,周围小孩都成鸡犬,霎时土崩瓦解,刘成离得近被逮到了,幸亏韩功德力证,才让他脱了冤屈。就此刘成和韩功德认识了,平日间刘成放牛,韩功德读书,见面很少。可韩功德见到他,就谈自己在书中读到圣人的大道理,大道之行一类,都蹦出来。这话听得刘成起了茧子,耳朵照旧疼,他打断正背起劲的韩功德,问他这些什么意思。韩功德晃晃脑袋,耐着性子讲,说这是圣人的理想,人人安乐各司其职,所有人亲如兄弟。

他讲这话的时候,和刘成的牛一起躺在树荫底下,头枕在牛身上,树叶间有空隙,亮光落下来碎成片片。韩功德讲的神采飞扬,眼里燃着光,烁烁的很吸引人。刘成只觉得很大很空,他不理解什么叫做所有人亲如兄弟,便问韩功德有什么例子。韩功德就拿他们两人举例子,说全天下的人都想咱俩这样。这话说的刘成心中一沉,忽然间理解了他的想法,于是不自觉地悸动起来,心中也喜欢这样的理想。

从外面看,学堂倒有几分格局,进到里面才觉出大变化,其实不过数间破陋房子,墙壁还裂开大缝隙。手探到里面,尚能摸出蟋蟀。大梁也不干净,有时候会倏地垂下蜘蛛,银丝吊着它,身子挂着打旋,往往吓得学生用书砸。教书先生一把白胡子,总板着脸,平时不苟言笑,脸上皱纹也板着,拉长音念书。刘成本来没资格进书房,韩功德拗性子拉着,加上先生谨守圣人之道,满嘴有教无类。他便坐了进来,就在韩功德身后。刘成总听不下去课,手里呼啦啦翻完一本,便偷偷递眼神看旁边人。周边人多半佝偻腰,脸贴桌子屁股占满凳子,眼神昏昏沉沉,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少数人捏着毛笔胡涂乱画,脑子随着笔画到处飞,灵魂与书桌的热度,还没屁股和凳子贴的温。这样看了许久,刘成拔起身子,腰一抻,脖子一扭,眼珠子用力瞪一下,想瞅韩功德在干啥。他原本不想这么费力气,可韩功德腰板支棱,整个人坐在那里,就是个竖着的一字,后面往前看,视线全被挡住,没法子只好这么干。

书的封面还算整洁,里面的书页早已脱线了,之所以看起来还完整,是因为它们又被一片片粘起来。刘成眼神直了,他知道韩功德用功,可没想这书都被翻烂了,忽然间他感觉自己有些羞愧,把头抽了回来,压下浮躁继续看那乏味的书。许久后,先生慢吞吞地起身,仿佛蛤蟆撑起身子,只是毕竟先生没有四条腿,年纪又大,确实比蛤蟆多废了些力气。他浑浊的眼睛扫一圈,提了书上的几个问题,指了韩功德要他来答。

待到韩功德答完题,一节课也过去了,先生看着一片躺倒的人,也不生气,只是摇摇头,胡子连着晃悠悠。然后他再不说话,自顾自迈着步子出到门外,他影子刚消失,屋里就掀翻天。刘成呆呆望着先生离开的踪影,总觉自己浪费了什么。

晚上就寝前,他们可以出门转,于是刘成缠着韩功德要他讲讲书里的故事。韩功德被他缠的没法子,清清嗓子问他想听什么,刘成愣了下,他只有想听故事的冲动,却还没方向。这问题让脑子成了浆糊,刘成想半天,还是推着让韩功德随便挑。

正好韩功德顺手带着书,就翻开书,两人凑到还燃灯的窗口前,蹲在一起,看着蝌蚪般密密麻麻们的文字。这些字原本死透了,在韩功德的朗朗声音中,又活了过来,抖动尾巴在书上游来游去。刘成看到这些黑色生灵从书中挣脱,盘亘在空中,一头扎进自己脑子。他从这些蝌蚪口中知道,原来除了自己这个山坳坳,世界上还有七大洲,每个州都极大。就算人也有不同的肤色,有的黑的发光,有的白里透红,这形容抓住了刘成的心,他想到白里透红的桃子,香脆甜美,可是这世上怎么会有香脆甜美的人呢?这让刘成感到疑惑。书里又讲,那些白人都顶厉害,他们用铁做了路,还有龙一样的铁车在上面走,这惊住了刘成,他眼皮被鱼钩勾住了般,僵着耷不下去,眼神直勾勾望向黑夜,魂都被叼走了般。他手却用力挥着,想要砸什么东西,脸上变换着虔诚和迷茫的神情。韩功德回头看刘成,看他这幅中风样子,便用手推搡刘成,这才把刘成吓回来。

回了魂的刘成并不急着和韩功德说话,先用手擦了一把冷汗,后把眼睛抛到黑茫茫的山上。山被黑压压的夜遮住,远处都是暗的,什么也看不清。刘成的眼在烛火映照下却极亮,仿佛能给黑夜豁一道口子,让他看到外面。他从没这么安静的时刻,甚至能听到夜的呼吸声,良久之后他问韩功德。

“少东家,这外面这么大,你说会不会很危险?”

韩功德靠着墙上,正要收书,听到刘成的话,想了片刻回道。

“要说危险,自古外出闯荡,险峰危途,不知道经历多少危险。要是害怕,就呆在这山崂崂干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啥都不知道。死了背朝上放棺材里,老婆孩子哭哭,再埋上三尺黄土,过上几年儿孙上坟,草都长满了。你觉得这样的活法有意思么?”

“其实在我来之前,我爹一直跟我说,我们庄稼汉,这辈子埋在地里就行。出外面闯荡,不是我们这号耕地的活法。去外面,总想的多,脑子转不过来,投上十分力未必能有一份收成,不像这土地。”

说到这里,刘成跺跺脚,用力很大,震得脚有些麻,可他不管,只是继续说。

“土地不会骗人,投多少力,洒多少汗,施多少肥,收多少庄稼。一份对一份,你哄骗土地,等于哄骗自己,没用!我爹最期盼我娶一个老婆,生一堆孩子,躺床上等到死了,老婆孩子围着嚎一嗓子,亮亮堂堂的埋地里面。”

这话讲到最后,刘成先没有憋住,噗嗤笑起来,叫韩功德也忍俊不禁的笑,两人笑的放肆,粗犷而磅礴。最后先生被吵出来,揪两人耳朵,一只手提一个,全都轰到了房子里,再也不让他们吵闹。

日子过得极快,到了十五岁的时候,韩功德书读得好,被先生拜托自己的侄子送到了县城。刘成没有跟过去,而是留在地里做农活,他渐渐取代自己父亲。他做农活很是把好手,每个路人经过他家经营的田,都要啧啧称赞。他家田垄堆的整齐,一列延伸到山头,地里一块硬土渣子都没有,全被打成粉。刘父背过手来看看,蹲在田头边抽烟边点头,过一会刘成光着脚踩进田里,刚翻过的田又凉又软。烈日炎炎,他在田里走,如同踩着云,其他地方都被晒的发烫,就是脚底板踩着沙瓤的土,裹住脚沁凉松软。坐久了回树荫下,凉风吹过来,舒畅的身子都懈怠了。

仅仅是做农活还不够,刘父还有件忧心事。到这个年纪,刘成也该结亲了,农村不像县城,可不能晚结婚,还要多多生养孩子。可是每次提起这件事,刘成都推辞,他想要外出看看,不想被家庭束缚在土地上。虽然这种日子过了很久,但他总存这样的念头。直到自己父亲身子慢慢差了病了,又呕又泄,他忙着走乡串村,寻郎中给父亲治病,这念头便被抛到了脑后。

天不遂人愿,尽管刘成尽心尽力,可贫瘠的家庭难以负担。韩家看在他和韩功德的关系上,时有接济,只是病入膏肓的刘父终究治不好。刘父身子愈发沉重,可脑袋尚且清明,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令刘成停药。刘成执拗不肯,刘父并无法像以前一样发脾气,转而央求刘成。告诉他家境贫寒,他已尽为子之责,不要做无用功了,他不要再喝贵且苦的汤药,他想存三分体面离世。刘成痛哭流涕,跪在刘父面前一夜,泪流干嗓子也痛,手握着刘父,别人喊他他不应,用手扯开,只感觉如晨曦般发冷。

刘父死后,刘成将全部力气放在田里,干活像头牛,不肯停一停。别人赶着牛,任着牛尾巴打蚊蝇,他急哄哄将牛拉入田中,尚未站稳身位,牛蹄还未碰土地,便已挥起鞭子。随着牛哞哞声起,自己踩进沟,紧住缰绳,这样不多时,自己的喘气声把牛给淹没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县城里传来消息,有戴大帽檐穿整齐制服的兵来了。还摆开板凳,和气的要征兵。村子里却人心惶惶,他们所知道的兵如土匪,保卫一方水土是奢望,但凡军队过境,整个村子都鸡犬不宁。精壮汉子跑到山上,小孩妇人跟在后面,如蚂蚁搬家样逃难,等到躲过兵灾,可看到整个村子都狼烟滚滚。村民们并不欢迎兵,可后来的消息与以往相异,县城的兵自称革命军,待人处事纪律严明,自从进了县城,从无劫掠之事,还到处宣扬军民相亲,这让原本失措的民众安心了些。又过几日,村里传来大消息,韩功德当了兵回来,此刻就在家中。刘成听了心里颇惊讶,在他的印象里,韩功德是白净的读书人,怎么能舍下身段做兵痞。他放下手中的活,去到韩家里,见到了韩功德。当时人哄哄围成一圈。韩功德在里面摆手,正说着什么。刘成一来,原本想悄悄等,可是韩功德眼一撇,头一拧,眼睛揪住了刘成,便当即推辞了围着的众人。

待到客人走尽,韩功德向他招手,刘成心一沉,推辞不想靠太近。可韩功德胳膊直接勾上来,这胳膊并不白净,反而棕黑了不少,还有着蛇一般的痕迹,刘成认出来这是太阳晒得。他和韩功德勾肩搭背,能感受到他力气,就像两杆碗口大的树夹着自己。当年白净少年无影无踪,看起来颇有些戏里壮士模样。

进了屋子,韩功德将帽子脱下,放到桌上,拉过条板凳让刘成坐下,忙着张罗倒茶水,深色的手递过来瓷白的碗,刘成海闷一口,放下碗问韩功德回来做啥。

此时韩功德听了,脸上一副庄重模样,立时眼神尖利眉毛抖擞,腮帮子拢起,咳几声嗓子,整个人直板板端正着,俨然如土地神。

“这次回家,一是探亲,二是招兵。革命军缺兵源,上次来高中宣传,我头个报名,因为懂点字,被连长看重,分了个班让我带着。可说是个班,也就四五号人。整支部队都缺人,所以上面让我们回乡,想办法多招人。”

刘成听了,皱皱眉头,想抽抽旱烟,这才发现刚才来时赶得紧,没带烟枪,只好尴尬笑笑。

“这村里对兵怕的惨,以前老人讲,水灾兵灾蝗灾旱灾,兵乱一到,大家都不得安生,你来招兵,怕是难啊。再说了这一篇,村里风调雨顺,出门拼命的人总是不多。”

韩功德说:“你这话没毛病,但是革命军不一样,就是为了救民济世,专门打坏人来的。平时村里来乱兵了,都是往山里跑,你看我们在县城里,有过这种事么?再说了,我读书这些年,知道首要件事,那就是国家民族,这话听得很大,可是具体下来,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就是民,聚起来成了国,成了族。以前被兵匪欺负,没人替我们出头。现在革命军来了,要想办法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成一个新国家,免得被欺负的事再发生。你说对不对?”

刘成听了韩功德的话,没立刻回,他埋下头,手指画着道道,眉毛挤成绳疙瘩,紧的鼻子眼缩到一起,牙关咬的酸涩。他一时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只感觉自己迷迷糊糊,似有所悟又似乎没有。他回忆起过去,那个讲故事的晚上,他闪闪发亮的眼,那颗悸动的心。他缩在一座座山中,把自己堵成了龟壳里的人,从来没去过外面。他觉得这样有些憋屈,忽然想挣脱这龟壳。他经历的过去重重叠压,此刻一并压在身上。刘成咬牙提劲,腮帮子都红紫了,决心把过去顶翻。他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看着刘成。

“我还不懂你讲的道理,不过我信你,你以前说的,我都记在这里了。”

他望着瞠然的韩功德,重力拍拍心口,这力扩散在肋骨上,嗡嗡振着,让他一阵心茫。他接着说:“自己这辈子,也不能光埋在土里。我爹告诉我,土地不会骗人,可我不想骗自己,我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看看铁龙在铁路上跑,看看七大洲。能出去闯,听你的还能保护家里的人,我不想放过这机会。”

停下嗓子,他感觉自己很渴,方才说话太猛,擦擦额头,手指头湿漉漉。他这时候看韩功德,韩功德点着头,闭眼后又睁眼,挤出一滴亮来,伸手揉下眼,猛地拿拳头砸他肩膀,这力道千钧重,手和肩膀都颤着,韩功德拉着他,大声道:“走,兄弟,再去找其他人讲。”

经过他们两人的动员,十多名村民踊跃着要参军。可韩父和韩功德交谈后,却觉得其中危险,不愿韩功德参军,他和父亲关系渐冷,又被人盯着。因此他便揣下心,只待时日一到,即刻起身回县城。可在回城前一天,刘成来告诉他,村里有两家父母关了新兵,不准他们参加。韩功德一听,心里拧成了麻,只觉得事情杂乱。他叫过刘成联系剩下的人,今夜就到村头磨坊处集结,他怕村里有更激烈的方法。

摸着黑夜,韩功德翻墙出去,到了磨坊处,站定等到人来齐。分别数数,正差两个被关的人,他当机立断不再等,立刻出发。他们先顺着大路往外走,踩着鸡鸣声溪水声雀声鸦声。大路杂草庞多,一人高的草遍地都是,他们尽量快步走着,躲避可能追来的人。走到半途,一蔟草发声,簌簌梭梭惊到了众人,结果从里面翻出来一个人,仔细看才发现原是被关在家里的,他说自己冒险跑出来,藏着的时候,偷听到韩父的话,他发现韩功德无了影踪,又见村里参军的人共同消失,心里猜了七七八八,抄近路堵大路去了。

这下人群炸开锅,声音如同炒锅般滚沸,争执该怎么办。韩功德青着脸,打断了讨论,领着人往小路走。刘成走在最后,韩功德对其他人不放心,让他跟后面,看着别让人偷跑。他疾步跟着,头顶风吹高树,鸦鸣孤月,叶子簌簌落,乌鸦叫声渗着心。刘成心思不在这些上,他感觉自己正在远离家乡,刘父脸浮在脑子里,无比鲜明。这让他有点伤心,他想自己走了,坟上的草会长多高,母亲年老体衰,能否照顾好自己。这些回忆变成小蚂蚁,一口一口咬着,让他颤着疼着担忧。他也还想县城怎么样,革命军怎么样,是不是为穷人打仗,能不能做到韩功德说的那样,一切都未知,他一边疼一边惴惴不安。

韩功德抬头看一眼星星,拿出脑子里地图对比,对路有了大致方向,便领人转了弯,只要再走一段路,那就出山了,村里人不可能跟上来。可他这微小的喜意被冲刷了,转过弯跳进眼里的却是连绵的火把,韩父当头举着火,脸在火把下铁青,皱纹铺在他脸上,眼里却有精光,他见到韩功德的时候,整个脸皱纹都舒开,嘲笑起来。

“你小子怎么想的,还能瞒得过我?还想偷偷跑,你觉得可能么?”

说完这句话,韩父一撤手,从韩功德后面钻出来一个人,头也不回进了韩父背后,韩功德认出来了,正是半途加进来的人。他才顿悟,这是韩父使的计谋。韩父冷笑声:“后面的小伙子,你们不要爹妈了?还不过来?”韩功德身后一阵骚乱,可过了许久,终究是没人出列。

韩父脸沉下来,指着韩功德要他过来,韩功德站定不动。韩父额头挤出汗,换只手举火,顺手从身旁扯出来韩母。她也着急喊韩功德,韩功德有些慌乱,他没想到娘也在,呆在原地。刘成急得上火,看着韩母走近韩功德,韩功德要是意志垮了回去了,整支队伍都要垮。刘成眼睛如蛇,死死咬住韩功德。韩功德忽的抽出枪,动作鞭子般爽利,对准自己脑门,大声吼起来。

“爹!娘!你们别再靠近了,儿子不会回去,否则回去了也是尸体。”这声音直接吓住众人,僵在原地不敢动弹,韩母看到这,腿先软了,她抖索着话都不流利了,韩父眉头缩在一起,一时间只有风声。韩功德扫视爹娘一眼,声音软了:“爹娘,儿子幼时读书,读到圣人说大同世界,乾坤朗朗,心里便记下了。可我出到村外,却看到的尽是家国不幸,一时有洋人来打,一时有军阀征重税杀百姓,我看到这些心里郁闷。直到革命军来,在他们我才看到风清气正,儿子平素看书,就图一个报国为家,现在这个机会摆在眼前,我就是拼了命,死在军队上,也要去。”

这话说的众人都噤声,韩父逼近一步,脚步站定,声音呼啸:“逆子,我养你十七年,是让你背井离乡抛父弃母?”韩功德摇头,他前踏脚步,步子沉稳,眼中有些翻亮,汪汪似水,提气深呼一口,带动肩膀往上升,随后猛的磕头:“爹娘在上,孩儿不孝,此去可能十年不回,我知道爹娘担心,可是我不认命,哪怕死在战场上,也比困村里一辈子好。”“儿啊!”韩母凄惶说着,“有什么不比活着强,在这里讲生死,你想走就走吧,娘不拦你,可是,娘身体不好,让娘好好看你眼,行么?”声音一落,她往前迈一步,火把映照下,韩功德看的仔细。女人头发乱卷,乱蓬蓬发丝混在一起,翻出银白的光来,鬓角斑白色伸到脖颈,星星点点的,有一份份斑白。韩母脸颊抖鼻子也抖,眉毛舒开来,眼睁得很圆,眼神柔的如水,嘴巴耸动嗫嚅,喉咙抽动。看着韩功德,韩母心里只是难受,说不出来话,伸手摸着韩功德脸,水雾在浊眼里浮动,她张嘴闭嘴,眼也随着眨,冲出来成串泪珠。韩功德心里更酸,站起来抱住她,等片刻后,他回头望韩父。这扛天的汉子忽然间气馁了,原本冲冠炸起来的头发,此刻全放下去,原本他如山般挡在韩功德面前,此刻偏了身子,不看他,只看远处隐没在星星中的山岚。韩功德明白了意思,硬着心叫,身后十余名新兵跟着走,步子却拖拉。走过韩父身边时,刘成偷看一眼,韩父头搭着,肩膀一伸一伸,手放在脸庞上,了无声音。他觉出韩父在哭,想起自己的爹,重重叹口气,快步走过。

待到他们走上山下大路,再扭头看时,山腰处,火把仍旧亮着。三十年后,刘成夜里回来,没人给他们举火把,他寻到韩父韩母的墓地,静静坐了许久,掏出小匣子,挖个坑埋到了墓前面。里面盛着韩功德的骨灰,那时距他们离家有三十年,韩父韩母去世二十年,韩功德死在判决书下,也过了七年了。

入了军队,韩功德便和他们分开了。他们呆在不同的的队伍里,革命军注重思想教育,发很多部大头书,刘成爱啃其中鎏金的,那是革命党领袖的。领袖用词很白,不像学堂里,让人在云里雾里,刘成埋头在其中,他了解了国家民族人民,这些词以前飘在天上,现在他捧回了脑子里。他发觉以前自己是荒地,光秃秃啥都没有,领袖的话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很茂盛的长着。他对领袖佩服的五体投地,领袖将空大的名词,例如国家人民,都装在了心里。革命军打下一块地,那里的人就读领袖的书,人人都看,人人都热情洋溢,把领袖放在心中。革命党长驱直入,很快就建立了新的国家,刘成和韩功德信没断过,两个人都在军队立下大功,也有了更高的军衔。刘成这时候回忆过去,觉得出村对极了,他为人民打下了江山,还认识了伟大领袖。可是韩功德忽然没信息了,这让刘成很惊,他向旁人打听,旁人闪烁其词并不说出来。刘成察觉不对,心一急要去找他,可是他没动身,就在部队的通报上看到了韩功德。

通报批判韩功德,用笔很辛辣,说他对领袖二心,否认领袖思想。刘成如同惊天霹雳,他不信韩功德是这样的人,各种打听下才知道,在内部学习上,韩功德指出了领袖的一处纰漏。这事情被捅出来,人们沸腾的将他揪出来,将他打得很惨。领导劝韩功德认错,他坚决不承认。这事传在革命党内,党员都义愤填膺,要批判韩功德,公开辩论并审判。群众听了都欢欣鼓舞,推出代表和韩功德来辩。他们涨红脸,撸袖子上场,下去时候,脸全成了酱猪蹄色,袖子空荡荡摆着,活成了只蔫公鸡,很颓唐的坐回凳子上。下面的群众更愤怒,骂骂咧咧涌上台,拿手打拿脚踹,等到他们下来,韩功德差点死在审判庭上。

刘成听了这些,向上级请了假,披星戴月赶来,和韩功德的上司辩,赌咒发誓为韩功德作证,说他绝没有背叛之心。上司难堪地笑起来,他堆出一沓信件,上面全要求严惩韩功德。刘成听了更急,直接脱了黄军装,从枪套里卸出来手枪,按在桌子上,擦过一段距离,送到上司面前,用前程和荣耀担保韩功德。上司沉默半晌,让他去找韩功德谈谈,只要他写一份认罪书,他就可以活了。听了这话,刘成说句谢,腰平行着桌面鞠躬,披上军装收起手枪就去找韩功德。

在监狱里看见韩功德时候,刘成差点哭出来,他躺在床上,很颓丧的曲腿,人缩成一只虾。看守把他叫出来,他下意识护住头,看守哭笑不得,告诉他有人来看他。韩功德很迷茫的抬头,看到红眼的刘成,他汲拉着鞋走出来时,身体仍是晃的。这铁打的汉子竟成这样,刘成心酸不止,叫看守离开,自己坐着陪韩功德。

监狱里平日看低韩功德,可是刘成在,还有上司特地关照,因此给了特殊照顾。两人见面之地,是个单独囚间,还做些酒菜送来。囚间一张桌,俩椅子,墙高处开个小窗,便很齐全了。刘成拿出酒瓶,给自己灌满,给韩功德只滴了铺底的酒,韩功德不乐意,说他看不起自己。抢过酒瓶,给自己倒满,刘成无奈,给韩功德加了几大筷子的菜,这次韩功德没拒绝,自己小口吃,刘成心里有事,吃的也很慢。经过最初的闹腾,两人又安静了,对着吃了很久,刘成憋不住,还是唠了起来。他先厉着声音指责韩功德,可是韩功德摔下筷子,直接呛回去,两人吵半天,终究是没分胜负。刘成急的冒烟,他没想到韩功德这么倔,干脆把自己和上司的谈话和盘托出。说到最后,他低声下气,央求韩功德低低头,认个错。

“你写封信,你认个错,你在会场上对着领导低一个头,我和他们说了,就算是把我这身黄皮扒了,也要把你保下来。”

“林子,你听我讲,我爹说过我这人打小生下来就有一股气。这气让我腰挺的直眼看的正,让我弯一下腰歪一下眼,那不可能。我被他们打的骨头酥软,皮能陷的和骨头一样深,我趴在地上动不了,瘫得骨头支不起来的时候,我问自己这值得么?可我真这么想的时候,这气就窜上来,逼着喉咙,逼着心脏,逼的整个人气都鼓满了,要炸开要炸个天下皆惊。”

说到这里,韩功德吐了口气,身子微微抽动。小窗外面一线月探望过来,将两人轻薄罩着,汩汩流动在两人眼前,裹住了沉默的两个人。韩功德把酒盅塞进嘴里,烧灼感刀子般张开了网,从喉咙到心肝肺都捅开口子,然后再冲进去,让他整个人都发烫难受。他强撑自己端正坐姿,直直看着刘成,忽然间觉得在朋友面前不必强做,于是便松软下来,舒服的躺在椅背上。就这么一瞬间,刘成觉得他会被月光冲走,他迟疑着想要伸手拉一把韩功德,可是无形的障壁展开,把他们隔得很远,只能听到互相的声音。

“你说也奇怪,这气啊,就是硬撑着我这腰不让弯。”韩功德感慨般的捶着膝盖说,他捶膝盖起势极快,落下便软绵绵了。原本迟钝的神经已经感受不到痛楚,喝了酒后神经被刺激到了,敏感了起来,力气过猛会让他痛。他想在已经被榨干的身体存些力气,等到上了刑场,铆足了劲喊几嗓子,死的有些英雄气概。

“咱俩是朋友啊,能划清界限,立场能分干净,能站坚定,那是你。我没你那样的深刻认识,我就心里不是滋味。像藏进去了一只猫,抓挠的我心烦心疼,我要是干脆心一狠,让你死了,还有谁陪我说那些难理解的话啊?”

听着韩功德的话,刘成木然了,酒精在挥发,他嘟囔着自己理解不了的话。他脑子在悚栗,韩功德用话穿线抽针捅人,这人是自己,他自己血沥沥的,从身上透出来血,整个人全是殷红的,沸腾的,咕噜咕噜往外冒血。刘成见过人搅豆腐脑,天翻地覆,搅成渣子和汤水合流,现在他也是这样,木然的任由韩功德搅动。他看到红色血雾升起薄薄的一层,将两人隔得越来越远。

仿佛王八壳又盖了上来,当初韩功德用刀斩斫出透光的缝,他探出头看到了山脚旮旯外的世界。现在他又憋在铁王八壳里,这壳没光没气,窝在里面心慌慌,这些他不在乎,脏味他习惯了,他反而质疑起龟壳外的人。

刘成觉得他和韩功德辩,是要不要把他拉进龟壳里面,终究韩功德是拉不进来。他平了声息,轻轻拍龟壳,没有愤怒没有质疑,只有老友相叙。刘成颤颤巍巍的张了嘴,雏雀般开拢半天,他想出了很多话,紧赶慢赶都觉得讲不完,最后他在月夜的余色里癔症起来,说着梦呓的话,静静等来天亮。

韩功德没抓住这次机会,他被人绑着押上刑场,刘成失魂落魄地跟着,头上军帽耷拉着。他静静看韩功德被按低了头,以为这就是结局了。韩功德气喘着,他快死了,血压逼着大脑,太阳晒的眼睛疼,他不遗憾也不害怕,只是难受到极点。他歪过头,看到枪膛压进澄黄子弹,他杀过人,如今要被人杀,他知道,这时候人是最紧张也最松懈的。他横下心,腿绷紧立直,腰处炸出一股力,撑得身子杆芦苇般直。身后压他的人没料到他还有力气,一时间被韩功德挣脱了。行刑者是年轻人,没有处理突发事件的经验,慌乱下扣动扳机。这枪直接打穿韩功德心脏,他趔趄一步,思维被黑暗吞没,直愣愣摔到了地上。验尸的人上去探看,发现他面朝下,身子笔直,已经死透了。

尸体躺着,不说话,人们站着,欢呼成狂飙。刘成看那些人的眼,都洋溢光芒,像极了当初的韩功德。他不害怕也不欣喜,他知道,他们已成洪流,冲荡向未知的方向。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亲如兄弟 悸动的心 啧啧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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