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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上歌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6-07 11:57:38

首先是气味。

学士闻过的,在遥远的南方,树林遮天蔽日,茂密得可怕。那些绿得反常,晕出不详的绮丽色泽的油腻叶片下,数天前侵袭而下的雨水犹未蒸发殆尽,混杂着断成几截的带刺藤曼浸出的腥臭黄液,与粘稠腐败的稀泥一同发酵成污秽横流的洼地。

新靴子只消半天便被泡得松软发胀,褪成凄惨沮丧的灰白色。以至于又一次踩进令人难耐的刺鼻沼泽后,他时常会怀疑下一次还能否抬起完整的脚——血肉与筋膜被阴湿的,卑鄙的啮齿类,爬行类,或是节肢类异种啃噬得半点不剩,只有污黑的泥迹挂在发黄的小腿骨上——学士不止一次臆想过这个场景,并在随后成为经久难忘的磨人梦魇。

而后这股剧烈的作呕气息达到顶峰——更深的丛林间,混浊的泥潭底部翻涌而起数十具肿胀溃烂的残尸断肢,已有密密麻麻的虫豸们于那些曾经温热的躯体上开凿孔洞,繁衍出旺盛的社群。

恰如此时此刻。

站在东方贵族精巧动人的雕花门扉背后,有艳丽的黄菊正在石桥下的流水花圃中盛放,更远处是一座藏在假山后的木制凉亭,三角状的顶部埋入金线镂刻的古老纹饰,奢靡到难以置信——这本该是一次令人心旷神怡的拜访,学士却突然觉得此地同那片被阴影覆盖的大陆一般蛮荒无序。

只因同出一源的朽气是如此窒息,沉郁又混乱,萦绕在学士鼻尖,而后贯入脑髓,如同奔涌的大河,就要把头盖骨撕成不可捉摸的碎片。

那是生命所能激发的,最狂诞,最丰沛的怒吼激荡。

“殿下,人到了。”着玄衣的老仆朝上座跪拜,他年纪虽长,礼数却没落下,毕恭毕敬,周全利落。

上首的公子停下拧琴轸的手,取蚕丝方巾拭过,试了试膝上古琴的音。

“仙翁法调弦到底还是繁复冗余了些,搬弄半晌堪堪定到无射宫,‘清角为宫,慢宫转角’方走到一半,还须降过三弦一律,不若早先便用泛和法来过,也如意些……”公子说过一半,才似听到老仆言语,凤眼微眯,落在下人身上,“是我自说自话了。”

“是老奴扰了殿下清兴。”玄衣缩得更小。

“人在外面?”

“是。”

“唤他进来。”公子稍稍扬首,双目半闭,只漏出几滴若有似无的眸光冷清。

“是。”老仆俯低身子,退至三丈外才抬起来些,拉开半扇侧扉,朝门后人道:“便请进吧。”

来自东方的王子必将成为一位不容争议的真皇。

仅仅只用一眼,学士便觉察到那个年轻人眼中难以掩盖的疏离贵气,他几乎是以衡量牲畜的散漫目光打量自己,却丝毫不会让人生出半点恼怒。

盖因这份傲慢的高高在上是如此理所应当。

东方,神秘的,富饶的东方。

数不尽的牛羊,金碧辉煌的宫殿,绵延数千里格的城墙,足足五十码长的雄伟巨船,还有那可以容纳百万人口的雄伟都市。

简直如同圣徒自奶与蜜的迦南宝地莅临人世,几乎让学士为此激动得俯首帖耳,热泪盈眶。

“眼珠子是绿的,头发却不金。”东方贵族以抑扬顿挫的腔调开口,“我以为异邦人都是一个样子。”

“日安,尊贵的王子。”学士按住胸口,朝上首施以谦逊的弯腰礼,“正和动物类似,异邦众人也各不相同,加之混血产生的突变,除了金发,还有红发,褐发,同您一样的黑发也有。”

“哦?”尊贵的年轻人嘴角向下弯折,让学士辨不出喜怒,下意识绷紧后背松弛的肌肉。

“中原官话说得不错。”最终王子只是把身下的长方形器物置放到一旁——学士猜测那应当是某种典雅的乐器——再伸出光洁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袖袍上微不可查的褶皱。

“这是博物学家的天职。”学士态度谦虚,语调却昂得高高的,恰似湖边起舞的雄孔雀。

“通晓万物为博,是为博物士。”东宫太子嘴唇翕动,诵出拗口聱牙的番人异语,“是这般念?”

“然也。”外番学官按下心中诧异,“太子番语说起来虽有磕绊,却无半分口音,闭上眼睛竟还以为是同宗同族的相识。”

“学过些时日,长久不说了便有些生疏。”太子轻笑,只当作奉承。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官有意卖弄,“东土典籍,蕴藏之丰,确让我辈受益匪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贵胄公子亦不客气,说得坦白露骨,“该学的,自然要多学些才好。”

“殿下实在锋芒毕露……”番人张皇结舌,含混应对。

“朝中书库万册,想来已够你读上半辈子。”许是深感逗弄外人之无趣乏味,太子兴头不高,便不想再费口舌,直入主题。“指明要来见我,却为何故?”

“素闻殿下好游,见猎心喜,识遍天下瑰珍。尝孤帆泛海,西出蓬莱,取鲛人一只,豢养府内,见者无不称奇……”

“可是想见?”太子扬起衣袖,若卷云激荡,有摧山之势动。

“请殿下准。”学官跪下。

太子不语。

“请殿下准。”学官再拜。

“也罢。”青宫主人腾然起身,居高临下:“后舍腥气往复,催人欲呕,如何遮掩不住,你自有觉察,我却入鲍忘臭,不识其味……”

“便随我来过。”

仅从气味对比,同塞壬相差大到令人讶异。

在军舰拖回海妖遗骸的早晨,雾气浓厚干冷,冰凉的海水让那只死去数日的“阿刻罗伊得斯”依然保有足够的鲜度。

学士对此记忆犹新:表面黏滑的湿液从鳞片下的空腔泌出,吸满氧气,又尽可能将秽物阻隔在外,让河神女儿的尸身被冲洗干净后散发出令所有水手垂涎欲滴的芬芳甜香。

如同蒙尘的珍珠。

他在这时候冒出一个足够大胆的猜测。

莫非,学士告诉自己,莫非所谓的“赛里斯鲛人”并非此前学界推测的归属在塞壬下的潜在亚种,而仅仅是因为生存环境相仿得以演化出相似表征,却根本是在内部构造上完全不同的崭新物种?

如若如此,这无疑将是一次伟大的再发现!学士攥紧手掌,因为兴奋而面色潮红。

“你似乎很激动。”走在前面的王子停下来,手掌搭在大门的青铜把手上。

“您知道的……”学士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把额头上的汗珠囫囵擦去,“博物学者的好奇心总是太过强大。”

“但愿你能保持下去。”王子耸耸肩,没有介意这点失礼,把铁门推开。

“如你所见……”年轻的贵族侧过身子,把视野让给头晕目眩的学士,“这就是……”

“赛里斯鲛人……”学士呻吟着望向那摊浴盆中的肉块,替王子说出剩下半句,随即痛苦地闭上眼睛。

“何等的亵渎……”

即便最仁慈的造物主也不会容许如此可怖的生物盘踞于星球之中:鲛人绿得发蓝的表皮快要融化,被盆中腐臭的海水拉扯成细长的肉须,如同多足蛸妖异的腕足在水中浮沉。肿大的脖颈上垂拉着菱形的头颅,狭长的气孔横梗于中,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部,正从肉瓣里挤出暗沉发黄的泡沫。眼睛……眼睛……学士只能靠常识判断气孔上方两道黯淡的缝隙承担了人类美学中双目的位置。若非满是骨刺的胸膛还在上下起伏,他断然会以为这是某位丧失所有道德的,可悲的外科医生用手术拼接,妄图骗取博物馆金钱的拙劣仿品。

“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是么?”王子用某种令人不解的语气嘲弄,在蒙受荫蔽的至福贵族眼中,对方颓唐失神的表现已经司空见惯。

“它……是什么?”学士仍住呕吐的冲动,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或许是鲛人,或许不是。”王子无声地微笑,“我是在海里遇到她的,那时候要比现在要好看些。”

海波沉静,月明星稀。

“贵人……”在桅杆上守夜的少年荡下绳索,推醒酣睡舱中,隐姓埋名的东宫太子。

“何事?”公子翻身而起,提起枕边刀兵。

“有歌声。”少年压低声音。

“歌?”太子推开船腹小窗,“来船了?”

“不……”少年面白唇青,是惊悸之貌,“只听得声音,但寻不见人。”

“没起雾,也不是其他船……”太子蹙眉不解,“你怎么看?”

“阿公讲过,许是鲛人来了。”少年悬心吊胆,栗栗而惧。

“怕甚!”公子拍拍少年肩膀,“随我出去看看。”

二人步入舢板,太子探身出去,侧耳细听,果真有若有似无的轻柔乐音当空震荡,如细流潺潺,叮咚悦耳;却又空灵无迹,捉摸不透。合着清月疏星,无风无波,不觉生出冷意幽思来。

“云拼欲下星斗动,天乐一声肌骨寒。”太子看向少年,目光炯炯,似有明光,“真是鲛人夜访。”

“在何处?”少年也倚住船舷,四下张望。

“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公子沉吟,“暮色深而海水重,当是潜游水下,伺机而动。”

“可有歹意?”少年握住腰后短匕。

“《述异记》载鲛人善织绡纱,名曰龙纱,白之如霜,入水不濡,其价百余金,常送予人家,以换器具。”太子踱步至船首,“或许只是想换些东西……”

“去舱内取些肉干,我在此处候着。”思忖片刻,公子吩咐少年,“若有异动,你便摇动警铃,叫起全船人来。”

“听少爷的。”少年腿脚敏捷,连跑带跳,几下就消失在舱内。

“是它主动寻上王子的?”学士心有余悸,用余光偷偷扫视过那具惊骇扭曲,腐化大半,名为“鲛人”的溃散形体。

“她,是她。”王子用学士熟悉的古雅语种纠正,“我不会再强调一遍。”

“如您所愿。”学士机械呆板地迎合。

东方的贵族随即以悲哀的目光斜睨,“你还不明白。”

“王子?”

显赫的年轻人走近浴盆,小心谨慎地把视线落在奄奄一息的鲛人上,动作轻柔又坚定,简直如同圣人怜悯地抚摸怀中羔羊。

直到半昏迷的鲛人发生一声悠长又痛苦的嘶鸣,王子才轻轻开口。

“是的,是在那个夜晚,我遇见逃亡的她。”

“逃亡?”

“她是泉客一族的仅剩的末裔……”

“等等,请容许我打断您……”学士意识到这短短几个字背后揭露的足够惊人的事实,“按王子的意思,您能和她交流?”

“是的。”王子对上学士因为震撼而扩散开瞳孔的眼睛。

“用声带?用语言?”学士追问。

王子摸了摸自己鼓起的喉结,摇摇头,“都不是。”

“是高低起伏的鸣叫?像鸟那样,或者……”

“是旋律。”东方的王子打断学士,“是某种可以穿越肉体,直至心灵的震颤旋律。”

“我不明白。”

“你该听听她唱歌的。”王子的语调充满怀念,“最先是一个名字……”

“沄鲭?”

有声自远方来,穿肤透体,如魂如魄,落在太子心间。

在无底渊流之下,他窥见无上玄奇。

“沄鲭!”太子朝水中呼喊。

无有应答,只海波卷荡,搅碎月影。

却有妙乐骤至,若潮起汐落,若清辉月明,哀而不伤,悲而不怅。声声息息,无痕又无迹,摄入神魂识海当中。先是清脆动人,如昆山玉碎,凤凰鸣啼;再而幽泣悱恻,如芙蓉泣露,香兰含笑。歌而吟者,宫声激荡,直入高山之巅,挂于云角之下;商音低回,飞流三千不止,汇入云梦大泽,晕出半分旖旎涟漪。

明月夜,潮上歌,不知天在水,清梦压星河。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公子低语情动,含泪哽咽,却不知何由,只觉若有春泉灌顶,濯去周身疲乏,只留一身清净通泰。

便如灵肉分离,赤子丹心舍去凡胎,称心自在,汇入海天交接,天人合一处,茕茕独立,遗世而超然,羽化而登仙。

他忽而想起一个晴朗的早晨,湖水碧透,泛舟从荷叶掩映里驶出,赤脚的小儿抱起脆生生白净净的藕节,互相嬉笑打闹,抖落莲蓬上几珠将落未落的露水。正有明媚春光穿过稀薄的云,照在摇桨的船娘手上。莲子方才是被这双手送到自己嘴边,中间磨出厚茧来,透过日头映照,褚色的茧便有了别样的斑驳颜色。

他却说不出这是怎样的颜色。

“您在为壮美的奇迹感动。”学士这样说。

“我希望我能更明白些。”王子神色忧郁,“但在这件事上,我并不确定自己发生了什么。”

“您变成了孩子。”学士走近一步,语气感怀又遗憾,“在那时候,您只是个懵懂的孩子。”

“孩子……”王子自嘲地笑起来,“我怎么没想到?”

“您收留了她?”学士不再害怕看向鲛人,他甚至不由自主放轻声音,生怕打扰到备受折磨的海妖,“收留了沄鲭?”

“她无处可去,正像很多人一样。”

“可是沄鲭要死了。”学士不留情面地指出这一点,用他自己都不理解的强硬语气,“您不该视而不见。”

“这是她的选择。”王子没有着恼,“沄鲭拒绝回到大海。”

“所以日渐凋零?”

“所以日渐凋零。”

两人沉默下来,只有偶尔的,沄鲭无意识拍打尾巴激起的水声在屋内回荡。

“我必须要承认,最开始拜访王子完全是出于理性主义的科学精神,卑鄙的,功利的学士妄图借助您去接近赛里斯鲛人,为了一点浅薄的知识,无论通过观察,实验,甚至是解剖也好……”学士首先开口,“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你现在怎样想?”王子抬起眼睛,近乎刻薄地审视着学士。

“困惑,不舍……”学士喃喃低语,“……以及欣喜。”

“沄鲭会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王子伸出手,犹豫片刻,还是拍在学士肩膀上,“她也会为你唱一支短歌。”

“那是我的荣幸。”学士埋下脑袋,眼球中蓄积起浑浊的泪水。

“我很好奇,你会如何记录这次见闻。”王子换了个话题。

“东方是怎样记载的?”学士反问。

“你可以看看。”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王子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小册。

东宫出海,见鲛人柔歌如诉,其声婉转,以为妙绝。誊录于卷,传优伶乐官成曲,作《清珠泪可寒》献于殿前。上悦,赐金玉异珍无数。一时名声大动,天下尽知。

经年流岁,为博士高人所闻,乃嗤而笑曰:今人只见新曲动泪,不知源发鲛歌幽泣,更不见鲛珠天成,清凝自在。窃歌盗曲而不解其意,若猎物杀生,只取皮毛,而舍骨髓。却欣然自得,以为妙绝,止见笑于大方之家焉。

“这不是真相。”学士面色铁青地合上书本。

“没人在乎这个。”王子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读书是为了道理的,不是么?我很庆幸自己给了他们一个。”

学士没有说话。

“那么你呢?你会如何写?”王子饶有兴致地抱起双臂。

“我会写个爱情故事。”学士不假思索。

“爱情故事?”

“王子和人鱼的故事,他们历经磨难,最终美好地生活在一起。”

“这也不是真相。”王子挑起眉毛。

“或许吧。”学士把目光移开,“但至少能让我好受些。”

“即便是用虚假的希冀?”

“虚假?”学士摇头,“您比我更明白。”

“我的朋友,你和我最初想的不一样。”王子哈哈大笑,“你真该听听沄鲭唱歌的。”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鱼的故事 俯首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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