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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丑小鸭与三花猫
来源:哔哩哔哩作者:洞察网2022-06-07 13:48:39

只要你曾经在一只天鹅蛋里待过,就算你是生在养鸡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根本没待过呢?

没有就没有。

我曾经无数次从这个栅栏的破洞往外望,却从未望见母亲口中所说过的夏天的景象。大概是自我离开那个充满温热的小巢起,季节就开始了更替,忠实而自我,没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时光的脚步。想到这里,我又一次抬起头,可以看到农田的遗体正长着萋萋的草,满目疮痍,像是被手握着锋利的银色弯钩的两脚兽们所肢解成不甚规则的形状,错落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间。与前几次不同,这次我越过了这道屏障,从栅栏的尖端一跃而下,此刻,我站在农田的面前,期待着它的每一寸土地朝我扑面而来。

我感到新奇、兴奋、自由、愉悦,唯独没有丝毫的恐惧,因为我是一只天鹅,我正在离开本就不属于我的地方,仅此而已。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太久,把什么都给忘掉了。与其说忘掉,倒不如说,我不想再在心里自己给自己重复一遍那个异类是如何被种群反感,从质疑到排斥,最后到驱逐的故事,作为那只异类,面对族群的流言蜚语,我是无法反驳的——但我毕竟已经努力向他们解释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瞧我,还是有一提笔就开始自说自话的坏毛病,这不好,得改,就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

我是一只不被同类承认的花猫。

自我懂事的那刻起,我就被告知,猫最多有两种颜色,慢慢地,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开始无来由的在我耳边奏响。

“三色的花猫,算不得是猫。”

至今我仍不明白两件事,一是猫咪身上的三种花色是如何形成的,这个问题不只有我拎不清,天下的所有猫都不明白。二是我的同类为何会对我的花色抱有如此大的恶意,可能是猫这个种族繁衍至今,从未出过与我一样的,有着三种花色的同类,因而三种花色的猫便成为了异类,异类便不应当存在于这世上。

那天傍晚下着小雨,我回到家,刚进门便看到父亲守在桌前,母亲背对着我站在墙角,一爪托起围裙的一角,捂着口鼻,身影微微颤抖。

父亲指指桌上的包袱,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父母一夜未眠,而我倒是倒头便睡。父亲虽未多言,但我已然明白,这个夜晚和以往的所有夜晚一样,不会很长,太阳仍旧会照常升起,而梦醒之后,我便不会再拥有复睡的机会。天刚蒙蒙亮,家里便来满了人,大长老坐在门厅中央,望见从屋里出来,背起昨夜桌上的那个包袱的我,清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郑重其事地调整坐姿,正襟危坐地把目光瞥向门厅一隅的我,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聚焦到我的身上。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那是一个不易察觉的,充满挑衅意味的笑。

自走出族群的那刻到现在为止,萦绕在耳边的父亲的叹息,母亲的啜泣已经渐渐消失,一闭上眼,眼前便能看到的族内人到处飘荡的异样眼光也确实淡了许多,只要再这样子,朝前走远一些,我想我就能平静地接受往事全然化作烟尘的那一天。

雨季

这已经不知是我驻留在这个农场的第几日了,我总在落着小雨的清晨醒过来,抬头望,望到一片漫无边际的,灰蒙蒙的天,没有黎明时候的曙光,也没有风,没有掠过低沉的云的飞鸟,如果抛去远处那幢大红色建筑物里头传来的鸡鸣,世界都是静的,符合我心目中对雨季的全部定义。

雨水在耳边流淌着,冲刷着我的三色毛绒,冲刷着我爪下的泥土,把本就艰涩难行的道路冲刷的面目全非。但对我来说,这种情况也算不得什么,比这更加糟糕的路我也走过,只要有终点,就能算是走得通的路。真正阻碍我前行的,是着青黄不接的时节里,包袱里的干粮早已被我吃空,因此我不得不停下来,和这个农场里的其他动物“愉快地”分享他们的食物。

作为外来人,我总是尽力与这里的原住民和平相处,期待着能把每次共同进餐的气氛搞的稍微轻松愉快一些,奈何这些邻居们却根本没有与我分享他们的口粮的想法,于是我便调整了策略,必须承认,这种策略虽然不甚光彩,但至少能让我在逆境中不先被自己的胃袋击垮。

场内似乎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声音里头混杂着许多音色各异但同等尖利的鸡鸣。我循着声音缓步前行,双爪扒开丛生的杂草朝外看,两群鸡在我面前,围着地上的一个鳝鱼头转圈圈——似乎我的邻居们很容易因为食物的归属权问题产生纠纷,而他们又不懂得解决纠纷的方法,两群鸡的首领各站一边,左边这方抖抖自己鲜艳的鸡冠,右边那方挥挥自己翎子上的羽毛。起初我还对这种场景感到新奇,但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久而久之也失去了新意,何况我的目标也并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只——目标就在地上静静趴着。

我从杂草里一跃而出,发出一声尖利的喵呜,露出贪婪的神情,朝着鸡群飞奔过来。

头鸡看到了我,发出几阵凄惨的哀嚎,狼狈的扑棱着翅膀,朝着红色建筑物的方向飞奔而去,两群鸡顿时乱作一团,羽毛遍地,还没等我跑到他们面前,几十只鸡便一股脑没了踪影,而我也并无追赶鸡群的本意,四步并两步,叼起地上的鳝鱼头,转身朝着草丛飞奔,不一会把鸡群愤怒的叫声抛在了身后。

“嘎嘎,小偷,别跑,回来!”

这帮子傻瓜。

前天的半个猪肝,昨天的一串浆果,到现在嘴里衔着的鳝鱼头,屡试不爽。在个体数量上数倍于我的鸡群被我用同样的方法骗了一次又一次,却仍不知道反思。在农场里过足了悠然惬意的生活的鸡群,会对田野中一跃而出的陌生事物有本能的畏惧,而当这份畏惧化作在他们的眼前切实发生的现实的那刻,他们便会本能地逃避,慌乱中忘记了他们本有足够锐利的爪子,足够坚硬的能够在我的身上开出几个血洞的喙,也正因此,在这陌生的地界里头,我并不敢有进一步对着鸡群做文章的想法。

一溜小跑,钻过分割农舍和田地的栅栏,朝着广袤的田野飞奔而去,鸡群的声音已然消失不见。我随口一丢,把战利品甩到眼前的一块石板上,正要低下头大快朵颐之时,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好在雨季的缘故,野外的水源和食物相比,能用余裕来形容。我转过身,越过几个小草丘,便找到了我这段时间里经常光顾的那个漂浮着荷叶的小池塘,水面比昨天又涨起来了些,我趴在岸边青青的小草上,豪壮地用舌头舔水——我就是这个小池塘的主人。

喝饱了水,我便循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藏着鳝鱼头的石板的地方,边走边想几分钟后应当如何美美地享用今天难得的一餐。

那块摆着鳝鱼头的石板已经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了,但我嗅到了一种奇异的气味,气味中有野生鸟类身上特有的那种腥气,也有着农舍禽类走到哪里都带着的干草垛的芬芳。我停下了脚步,想弄明白这种味道究竟来自于哪里。最终,我发现了那块石板上站着,正在替我享用我的战利品的不速之客。

好大的胆。

流浪者

母亲曾经讲过,麦穗是在麦秆上长出来的,浆果是在灌丛中长出来的,她唯独没说过青石板上能生出什么东西——现在看来,我面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半圆形物体绝对不是从这块石板上长出来的。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在啃这个凭空出现在我面前的叫鳝鱼头的东西的时候,绝对会啃得慢一些,这样的话说不定能给它的主人多留下点残渣,同时让我用于狡辩的借口显得稍微令人信服一点。

“先生,抱歉,我真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这是您的东西,我太饿了。”鬼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我仰起头,看向体型数倍于我,目露凶相的生物。

“饿?难道我不饿吗?饿你倒是自己去找食物啊!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鳝鱼头吃掉!”

面前的生物在朝我咆哮着,全身的每根毛都在暴怒的作用下兀自竖起,热气绕过尖利的獠牙,自他的口鼻中喷出来,弥散在雨雾里,好像在鬼鬼祟祟的燃烧。

“真的非常抱歉,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吃过一点东西了,请告诉我,我该如何补偿您呢?”

“那么,你就做好被我吃掉的准备吧,可怜的小鸭子。”他眼珠一转,贪婪地用舌头舔舔嘴唇。

“我不是鸭子!”他话音未落,我胸腔里居然平白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我昂起头,死死盯着面前的未知生物的那张花斑遍布的大脸。

“你不是鸭子?开玩笑吧?”他把脸凑近我,用鼻子来回嗅嗅,不停地围着我转来转去——母亲的故事里似乎讲过,猎犬打量自己的猎物的流程也是这个样子。“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就是一只吃得太多,把自己养得肥肥的小黑鸭,别想骗我。”

“先生,我再强调一遍,我不是鸭子,我是一只天鹅。”

面前的生物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随即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天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你?一只家鸭居然说自己是天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简直是我猫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他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我的喉咙里似乎被塞进了一段枯枝,窒息而压抑。

等等,猫生?

——先生,你是一只猫?

——不像吗?瞧瞧,尖耳利爪,长长的尾巴和獠牙,我有哪一点不像猫吗?

——可是你的身上,你的身上居然有三种颜色。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一扫而空,剑眉暴竖,杀意自深棕色的眸底向我刺来。

——三种颜色不可以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每根毛发都燃烧着。

——先生,也许我说错了什么话,但是我自从蛋壳里头生出来的那一刻,母亲便告诉我,全天下的猫类,身上最多只有两种颜色而已,请您不要生我的气。

我看到他浑身竖起的毛发慢慢歪下去,怒火燃烧的余烬从他的眼眶中飘散。

“你是对的。”他说着转过身去,声音平淡如水,在雨雾中凝结起来。

“当然,自我离开母亲身边,走出森林,走过湿地,从农舍的栅栏里翻出来,直到见到您的这刻为止,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三色的猫,如果我早些见到您,我便知道即使是母亲说过的话,也不一定完全正确了。”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我是一只猫吗?”他再次转身,瞳孔兴奋地闪动了一下。

“为什么不能相信呢?母亲还说过,猫不仅是我们的天敌,还是所有鸟类的天敌来着,猫捕食鸟,是他们的本性,而您刚刚说,想吃掉我,现在除去花色不同这一点外,您倒是符合猫的全部特征了。”

他笑了起来,长长的胡须顺着脸颊在空气中抖动。

“小鸭子,你很有意思,我决定不吃你了,你在我变心之前,抓紧离开吧。”

“先生,我不是鸭子,我是一只天鹅,一只天鹅。”

“小不点,不要再说怪话了,你就是一只长得比你的同类稍微壮硕一些,毛色凑巧是黑色的鸭类罢了,你为何那么执着地认为自己是天鹅呢?瞧瞧你的样子吧,臃肿、丑陋,羽毛连家鸭的光泽都没有,脖子上还有一块奇丑无比的绿斑,一直延伸到头顶上。快滚回你的农舍去吧,野外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请您相信我,我是一只天鹅。”

“……”

黑天鹅

那天,我和这只偷吃了我的午餐的小不点一起在农舍的屋檐下躲雨,天色愈发昏暗,雨倒是愈下愈大,屋檐外的一切被雨水弄得静悄悄的,远处的山峦的轮廓也被雨水浸润得愈发模糊,直到无声无息地和夜色融为一体。

我倚在窗边的木框上眯缝着眼,瞧着黑油油的,探着脖子朝窗台外头看的小不点,一小时里,他已经往外头看了不知多少次,我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焦躁不安。

“嘿,雨越下越大了,今晚就在这里住一晚吧,明天一早再出发,我的探险家。”

“先生,您还没回答我呢,您说您见过天鹅,天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已经是你今天第四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您再给我讲讲吧,越详细越好。”他看向我,黑玛瑙般的两颗眸子里闪着兴奋的光。

我确定我是见过天鹅这种高洁的鸟类的,但我从未有过近距离接触他们的机会。在我算不得短的流浪旅途中,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便是看着他们排成整齐的阵列,从我头顶上硕大的天幕中扑扇着翅膀飞过去。

“羽毛洁白无瑕。”

“这个您说过。”

“呃……嘴巴是红色的,就像……”

“这个您也说过了。”

“颈部修长,昂然如玉。”

“您也……”

“那没了,我的探险家。”

“您再仔细想一想嘛,求求您了,哪怕是再多一点点的细节也好,比如说,小的天鹅是什么样子的?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听着,我的小探险家,你给我仔细想想,”我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你明明知道,鸟类和猫类是不共戴天的仇敌,那么我怎么可能有机会去贴近天鹅们的巢穴?”

“那也就是说,您也不知道,小的天鹅是什么样子的了?”

“或许,我不用知道小的天鹅是什么样的,单看你的外貌,哪点和天鹅沾边了啊?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毫无依据地称自己是天鹅的举动,仅仅源自于你自己给自己编造出的一个疯狂的念头?”

小不点竟然涨红了脸。

“我才没有!我破壳的那天,就与兄弟姐妹们截然不同!母亲说,我不是家鸭,我是她从野外捡到的一枚天鹅蛋里孵出来的!”

“嗯,所以你真的信了,对吗?”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的母亲为了维护你的自尊,怕你想不开,不敢承认自己的缺陷,所以给你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呢?”

“不可能!母亲绝对不会骗我!母亲常在我的兄弟姐妹们入睡之后给我讲起天鹅的故事,她说,小天鹅们和我一样,都长得丑陋无比,羽毛晦暗,体态臃肿,但是当到了春天,冰雪消融的时节,我也会变成你口中的,能够自由翱翔的天鹅!”

“嗯呐,所以,你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流浪呢,还不是被你的族类抛弃了。”

“哪里有抛弃一说!他们是鸭子,我是天鹅,我终有一天会找到我自己的族群,先生,如果您不信的话,就请你瞧好吧。”

“听着,小不点,我对你的远大理想没有任何兴趣,在我看来,我完全不可能把面前的你和那些高大雍容的鸟类联系到一起,我只是一只普普通通,居无定所,随风漂泊的流浪猫罢了,短时间内我不可能离开这个农场,你要走的话,明天天一亮,便离开好了。”

日落,月升,雨终于小了,天幕上升起繁星点点。

“鱼头的事情,还是多谢您的原谅,您真是一只大度的花猫。”话音落毕,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毛球。“也许母亲说的一些事情也不完全正确,比如说,我一直笃信猫与鸟类不共戴天,直到遇见了您。”

“你不是很笃定你母亲的话么,那么,为什么偏偏把对猫的定义排除在外头了?”

“因为母亲说眼见为实,而我已然见过您这只三色的花猫。”

我一夜未眠。

猎犬

从那日清早起到今天,我已经尾随在小不点后面整整三十个日夜了,这段时间说长算不得长,但已然足够把四季的指针向着冬的方向拨动极大的幅度。我和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确保他不会脱离我的视野的同时,又很难发现我在悄悄跟踪他——这是猫的特长。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咳咳,我只能说一句,无可奉告。

必须承认,小不点的确不像是农舍里偷偷溜出来的家鸭,似乎在野外生存这方面,他已经有了长足的经验,俨然不像是刚刚从蛋壳里钻出来,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新手。他会利用清晨荷叶上的露珠解渴,会从相对干燥的沙地上掘出青虫来果腹,会在听到天空中凄厉的鹰唳的刹那钻进枯叶堆里。除了昨天游过那个鳄鱼伪装得极妙的小湖时发生了一段有惊无险的小插曲之外,倒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了,鳄鱼悄悄地朝他游过来,我从小湖旁的树上踩下一节枝条,枝条砸在水里,翻腾出带着气泡的涟漪,鳄鱼一惊,半截吻露出水面,小不点这下子看了个清楚,满头大汗地游上岸,那鳄鱼抬头死死盯着我,我在树上朝他眨眨眼睛,抱歉啦,你不能打他的主意。

这些日子里,我看见他主动和芦苇荡中的野鸭搭话,主动同森林中的松鼠分享吃食,甚至有时能和土中钻出来的土拨鼠交上朋友,但无一例外的,谈话在自我介绍时总是会碰壁,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那套关于自己是天鹅的说辞。

大雁的讥笑,野鸭的嘲讽,当他路过其他的农场的时候,母鸡也能抓住机会狠狠地笑骂他两句:“要不你就接受自己是一只畸形的鸭子的事实吧,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留在我们这里,看看能不能产下几个蛋,只要你不和我们这里的母鸡们结婚,农场主不介意多添一张嘴的饭就是了,咯咯咯!”

可他没停。

他一直在走。

冥冥之中,他好像知道自己要往什么地方去。

有时候我会赶到他前面,偷偷地看他的脸上是否有丝毫的黯然和神伤,但每次看到的,都是一张平静如水,毫无波澜的面庞,我搞不懂,这种自信到底来自于何方,真的会有这种从未接受过任何肯定却毫不动摇的动物吗?

恍惚间,他那双玛瑙般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亮光让我想起那无数个日夜里,我做过的关于我自己的梦,梦里我经常看着湖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看着那三色的花纹,心中翻腾起悲伤的种子。但旋即我又觉得,那些时刻总归是梦,现在现实就在我面前摆着,我睡去的太久了。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条宽敞平整的大道,由于气温下降的缘故,路面被冻得坚实许多,正是好走的时候,因此我十分不理解前面的小不点突然离开这条路,拐向旁边的一块巨大的沼泽地的举动。不多时,沼泽地里传来的声音打消了我的疑虑。

小不点一听到那些和他类似的禽类发出的声音,就会变得兴奋异常,主动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这在我看来不是个好习惯。

这片沼泽地里生长着大片的芦苇,随着吹过的风摇曳着,小不点就这么跳进了泥水里头,朝着发出声音的芦苇荡里游过去,黑黑的身躯后面划出一行白色的泡沫,很像过段时间之后就会从天空中飘散而下的雪花堆积起来的道道白痕。

猫天性畏惧水,除了饮水之外,一般不会靠近这种地方半步,可我根本不知道小探险家闯入这片沼泽的用意,我只得跑上一边的斜坡,悻悻围着岸边转悠,观察着他最终会从哪个方向钻出来。

这片沼地四面被隆起的土坡环绕着,从这上面看,整片芦苇荡的情况都尽收眼底,难怪会有禽鸣声,原来这里是一片候鸟越冬的栖息地,不时有身影从天空中落进芦苇里头,也不时有身影从芦苇中直冲云霄,可我还是没发现小不点跑到了哪里。我扬起头,用鼻子猛嗅周围,粗野的腥气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他身上的气息也混在腥气和水雾里,令我难以分辨。

与此同时,芦苇荡的侧面的阴地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后头跟着另一团影子,紧贴在地面上,沿着芦苇荡的边缘移动,速度快得出奇,当两团影子走到阳光底下,我便看清楚了,那是条身形魁梧,皮毛发亮的猎犬,一阵风从我身后吹过,我赶忙趴下,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如果让那只犬嗅到我的气味,那我今天便凶多吉少。果不其然,那只犬扭头面朝我藏身的方向望了望,即使我的反应已有如此之快,他肯定还是闻到了什么。可当他想朝我的方向多走出几步的时候,身后的人跺一跺脚,他便扭过头,趴在人的身前,眼睛从小山坡上重新聚焦到芦苇荡里。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砰。又一声。

我眼睁睁地看着刚从芦苇中起飞的两只野鸭身上爆出通红的血雾,而后直挺挺地落到沼泽地里,把水染得鲜红,我看到那个人的手中不知何时抬起的棕色长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长杆一端袅袅吐出的青烟里,刺鼻的烟火味和焦味敲着我的天灵盖。

震耳欲聋的巨响沉下去,平静的芦苇荡里便热闹起来,我看着根根芦苇杆被受惊的鸟类们在慌乱中折断,灯芯草也向两边倒去,那只猎犬抓住这个空档,瞬间冲进鸟类的世界里,一时间狂吠,哀鸣搅在一起,空中不时飞起身形各异的鸟——大雁,野鸭,斑鸠,还有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物种。

等等。

那是?

那该不会?

白的发亮,翅膀修长,颈部温软如玉,眼睛深邃透亮,嘴部半黄半黑,黄里透出点红,如琥珀里点了胭脂。

天鹅,好多,好多天鹅。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赏这种传说中的鸟类。他们不慌不忙,成群结队地起飞,似乎在嘲讽着两脚的偷袭者,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腾空而起,扑向天幕,像朵朵白絮乘风漂流。

每次巨响响起时,天空中的鸟类便要落下来几只,但唯独天鹅们。

不慌不忙,成群结队的起飞。

腾空而起,踏入云巅。

那是他们的舞台,他们本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和那些乱作一团,撞个满怀的鸟类不同,天鹅们总会先离开芦苇荡的深处,在离水边不远的岸上集结起来,再扑扇起翅膀,局促逼仄的地方也确实是容不下这些高洁的鸟起飞的。我不由自主的立起身来,一步步,挪到离他们近一些,再近一些的地方,看着神话般的鸟类在我面前腾起,洁白的羽毛将一切光亮汇聚,投入我的眼底。

小不点重新出现在我视野里的那刻,我远远的看到,他似乎在跟着芦苇荡里最后一只天鹅的步伐奔跑。

他面前的天鹅奔向大群,一同他奔向的地方。

他的身后,那只猎犬的眼睛闪着红光,朝着他的方向扑杀而来。

他们的距离正在一点点缩小。

天鹅奔向岸边,舒展翅膀,跃向水面,蹼尖轻轻掠出几道水纹,宽广的双翼便将他托起。

小不点也学着天鹅的样子,朝着水面跃起,但他身后的猎犬似乎比他跃得更高,魁梧的身体在他的头顶投下死亡的阴影。

砰。

猎犬跃起的轨迹在空中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巨大的身影一个趔趄,当剧痛从我的头顶传到全身时,我便知道我拼尽全力的一击的结果已然如我所愿。身型上的巨大差距已然断绝了我战胜这只散发着杀意的犬的全部可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那个自称是天鹅的笨蛋多拖延一些时间,让他跑的越远越好,所以我选择主动撞向这只犬。

猎犬的余光扫到了我的身影,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而后,他从容稳住身姿,平稳着地,我则四脚朝天,重重地砸在沼泽里。

当我挣扎着站立起来的时候,猎犬的爪子已然重重击打在我的腹部。

“你是谁?为何要主动攻击我?”他的声音像是石头。

“我是谁,与你又有何相干?”我忍住剧痛,挥动爪子,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他吃痛,爆出一声恐怖的咆哮,我能感到他的牙齿嵌入我的身体,我像一块被雨水沤烂的木板被他轻松拎起来,重重甩到沙砾遍布的滩涂上,砸的我眼冒金星。

这是种族基因带来的绝对的、悬殊的力量差距。

我直挺挺地躺在冷冰冰的沼泽地里,热辣的酸流从我的口中涌出来,耳廓中猎犬向我走来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天鹅群聚集成巨大的云朵,从我的上空飞过,他们也许看不到这血腥的一幕,但我很明白,到此刻为止,我已经成功的完成了我算不得长的一生中的全部试炼,到了与世界告别的时候了。

恍惚中,我似乎看见空中那朵巨大的白云里冒出来一个黑点,说不通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时围着云朵打转,一时钻进云朵里面,再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就这样不断穿梭着,随白云一起飞出我的眼眶,冥冥之中我觉得很像我遇见过的某只自称是天鹅的小不点。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一声尖利的口哨响起,猎犬的气息在我四周倏然消失不见。

我们

时隔四年,我重新回到了印象中的这片沼泽,一如四年前,它静静地待在大路旁边,芦苇丛生,高高的隆过水面,禽鸟仍旧藏在里头寻找着食物,滩涂上的蒲公英短暂生长,孕育出的种子随风飘扬,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又似乎都面目全非,眼前的景象混在记忆中的剪影里,有琳琅之感。

四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见洪水漫灌巨浪滔天,看见礁石流金寸草不生。看见许许多多形色各异的生物,其中当然也包括不少同类,说来也奇怪,记不得是从哪一天起,我遇见的猫看到我之后先是瞪大眼睛,再对我的毛色赞不绝口,问及原因,原来是三色的公猫极少,全族上下也没有几只,用他们的话说,是万里挑一的珍稀物种,当我听到他们说“如果我和你一样天生三色就好了”之类的话时,总是报以爽朗的一笑,然后友好的和他们分别,再继续流浪。

我并非不关心族群的现状,每当我萌生回家看看的想法时,有个长得丑陋,粗笨,暗哑,臃肿的,自称是天鹅的小不点的身影便同时从我眼前划过。是啊,要说我今生遇见的最奇特,最搞笑,最让我印象深刻的生物便是它了,他居然说自己是天鹅。

那个深秋的傍晚,我在这里被浓重的暮色呛醒,身边没有猎犬,天空中亦没有任何鸟类,只有一身哧哧作痛的伤痕让我明白,此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而那只黑色的小不点究竟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烈日当空,初夏的热浪漫过土丘,热腾腾的从我的身上蒸腾过去,我回到滩涂旁边,四下张望,找到一株洒下方寸阴凉的垂柳。当我走到树边上的刹那,不由得尖叫一声,向后退出老长的距离。

隐匿在阴凉里的生物似乎被我发出的声响惊扰到了,他猛地抬起头,打量着退出好一段距离的我,我看明白了,这是只犬,该死,我的运气真好。

我们就这么隔空对视着,半晌,我似乎觉得我在哪里见过面前的这张脸,当我正在怀疑我是否看走眼的时候,他的声音先穿透了夏日的热气。

是你?

是你?

他站起来,我也停止了后退,似乎我们都记起了四年前的那次邂逅,他脸上的那道血痕仍旧触目惊心。

不久,我们一同躺在树下的阴凉里。

“给我讲讲吧,稀有的物种,那天你为什么要主动妨碍我?”

“你先给我讲讲,当时为什么留了我一命?”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的暧昧的笑。

“那只是你运气太好罢了,小子。”

那声口哨,对于一只猎犬来说,是如山的军令,无论他身处何方,听到主人的召唤,便要迅速回到主人的身边。那日,他的猎人收获颇丰,因此早早结束了狩猎行动,带着他离开了这里,估计那个人类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无心之举硬生生地把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明白了吧,小子?该你和我解释解释了。”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朋友死在你的嘴下。”我思考良久,做出了这个并不能令他满意的回答。他眉头皱了起来。

“你的朋友在哪里?那天,我记得我和我的主人是来猎鸟的,难道你的朋友是只禽类?”

“确切的说,是只……天鹅。”

“和禽类交朋友的猫,真是不可思议。我确实追赶过一只白色的天鹅来着,要不是他前面有只通体黑色的乌鸦挡着我的路……”

“啊,纠正你一下,你口中的乌鸦,就是我的朋友。”

“你在耍我吗?那明明是一只乌鸦啊?你觉得他哪一点像天鹅了?”

“万一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通体黑色的天鹅呢?”我不由自主蹦出这么一句。“比起这个,你刚刚说,你的主人?那个猎人在哪里?”

“没啦,早没了,就在那天结束后不久,我就自由了,猎犬的队伍里不需要年事已高的犬。”

我翻过身打量他,他的目光仍旧矍铄,但已然和几年前判若两犬了。

“所以……你现在要……去哪里?”刚一开口,我便觉得我自己很没礼貌。

“流浪,去任何地方,看看我没看过的东西,然后到走不动的那一天,在不为人知的荒野里给自己准备一个永远的家。你呢,珍稀物种?”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想回家看看……”

“有家好哇,不管怎么说,有家就是要回的啊,我出生的那天起,就接受高强度的训练,搞得我现在都不知道生我的父母是谁,家在哪里就更不知道了。”

“抱歉,让你想起这些。”

“喂喂喂,真正应该道歉的,是你在我脸上留下的这道疤,好吧!”他冲我呲牙,故意把眉毛竖起来:“不过,我那天也下了死手,这么一看,似乎是我欠你的更多一些,道歉的话要先让我来说。”

“不必,你也是履行作为一只猎犬的职责罢了。”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只乌鸦是你的朋友,那你撞我的那一下也理所当然,这样,似乎我们都没有什么错,我们算扯平。”

我们的对话在天空中传来的一阵喧嚣中结束了,我俩抬起头望天,越冬的鸟类正成群结队的飞回栖息地,这片沼泽也忠实地履行着中转站的职能。

老猎犬指着天,给我讲这些鸟类的物种,作为经验丰富的猎手,他面对这些曾经的猎物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那群栗褐色,头上有星或者菱形标记,眼角有白色细线的,是水鸭。

……

左边那只叫做灰雁,右边那只叫做白额雁,毛色有时候差不多,千万别搞混了。

现在飞过天上的这一大群白色的,喙上有几种颜色的是……

“我知道,是天鹅。”

“没错。”

“等等……那是什么?”我用手指着空中的一个灰色斑点。

“怪事……天鹅们怎么会跟着一只绿头鸭飞呢?”他站起来抬头望。

“你说什么?绿头鸭?就是现在飞在天鹅群最前面的这一只吗?”

“是啊,绿头鸭,野鸭的一种,我们这里不怎么常见,从头到颈部,全是绿色的,胸脯是玫红色的,也是擅长长途飞行,能飞得老快老高的禽类,除此之外还擅长潜水……我曾经见过这小东西从蛋里生出来的样子,浑身黑油油的,和现在天上飞的完全不一样,要非说有什么辨认方式,可能就是生下来,颈部可能会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墨绿色绒毛吧。”

老猎犬的话没说完,我便站起身,跑出了柳树下的阴影,边跑边冲着天空中飞过的天鹅群嘶吼。

小不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天鹅群的首领似乎听到了我的喊叫,他低下头看着我,玛瑙般的眸子里,闪动着熟悉的光。

时光荏苒了几个轮回之后。

我再一次和他对视。

“你,成功了,对吗?”

[责任编辑:linlin]

标签: 惬意的生活 我的兄弟姐妹 长途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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